“你没发现他梆子敲的不对吗?”覃逆百忙中抬眼看了他一眼,那古井无波的眼神看得程正东一愕。
覃逆放下筷子,擦了嘴,伸出三个指头,“三次,他一共三次从我们门口走过,戌时一更、亥时二更、子时三更,分毫不差。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时刻关注着我们那里,另一种是他本身是个非常严谨的人,又习惯从那条街开始走。但是颜熙昀离开的时候,是子时二刻,却在出门后不久碰到了他,这就排除了第二种可能。而且,他除了整点的三次外,其他时间都有意无意地避开我们,这说明他在本能地避免我们注意到他。”
程正东怔怔地听着,良久,喃喃问道:“你难道昨晚一直注意着时间?”
覃逆眨了下眼,道:“习惯。”
古人日落而息,鸡鸣起作。对于时间,相对是比较模糊的,晚上尤甚,一般都只注意大约是在几更,哪个时辰内。除了更夫,没什么人会特意关注滴漏燃香。但覃逆不同,做为一个现代特警,出警任务往往要求迅速、及时,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关键,都可能事关整个任务的成败。穿越到古代虽然造成了很多不便,习惯却不会改变。
细节决定命运,嗯,地球人都知道。
被果断划到地球人范围之外的程正东沉默了下,问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当时身上只有五千三百六十二两银子?”
覃逆歪头,看了眼窗外,道:“有人告诉我的。”
程正东道:“谁?”
覃逆回过头,道:“老爷子的小孙子们。”
老爷子的小孙子们是谁,程正东不知道,也没有再问,因为他知道覃逆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不明白就是他自己的事。
程正东心里是有很多疑问的,他是个商人,程家虽然是百年船业大户,却是正经的商户,或许跟官府有些交情,但不像颜家黑白势力交错,阴谋诡计错综复杂,做起事来不择手段。这也是程正东斗不过颜熙昀的根本原因。
至于卷入这种扑朔迷离的复杂案件,对程正东而言,就更是乱糟糟的抓不到头绪。
他叹息一声,问道:“更夫是谁的人?幕后黑手吗?”
覃逆摇摇头,“不知道。”或许也不必知道。
程正东不知再问什么好,他的目光放在了覃逆身上,她没有穿昨天那套豪门小姐服,更没有那一头暗器,她也没有穿石桥上初次见面时的那套布衣。一身白色罗衣,一双露出白皙精致纤足的木屐,金色的铃铛垂于脚踝,腰间还有一柄细长而弯的东洋刀,这才是覃逆最平常的打扮。
程正东问道:“你没穿昨天那身衣服,不怕暴露身份吗?”
覃逆看了他一眼,道:“早就暴露了。”
程正东皱眉,“什么时候?”
覃逆道:“一开始。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本就不必隐瞒。”
程正东愕然,“那你乔装改扮岂不白费?”
覃逆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或许目光里还有一点了然,她说:“怪不得,你斗不过颜熙昀。”
程正东一时瞪大眼睛。
覃逆却接着道:“我乔装的那座桥,在花街回颜府的必经之路上,我知道颜熙昀那时正在醉晨楼喝花酒,也知道他是名满桂林府的好色纨绔子。我的目的,本来就是颜熙昀,你是顺手的意外收获。卖身三日。纹银三万。只待有缘者。这样的噱头能吸引到颜熙昀和你,自然也能吸引别人的目光。”覃逆顿了顿,道,“颜熙昀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你为什么却看不出呢?我的身份从来不是秘密。”
程正东一阵胸闷,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他老父临终前为何一直喃喃说他“太年轻,聪明能干却到底未经多少事。”
他咬了咬牙,抬头瞪着覃逆,狠狠地道:“这么说,西门吹雪也必定会知道此事了。你将自己卖给了颜熙昀的事。”
覃逆目光一闪,腰杆不易察觉地挺了下,如果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
她眨眨眼,无比坚定地回盯着程正东,眼神一错不错,一只手还伸出去捞桌上的桂花糕,口中问道:“西门吹雪是谁?”
程正东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突然得意地笑了出来,“你虽然聪明,又细心,可到底是个女人,提到自己的男人总是不同的。你不会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西门吹雪的事吧?哈哈……”
程正东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笑了。他本是开怀之人,可程父的去世、家族产业的危机、颜家的步步紧逼压得这位一直都顺风顺水的大少爷很久没喘过气来。此刻笑出,当真畅快。
覃逆看着程正东畅快的笑脸,默默地咽下嘴里的桂花糕,道:“今天晚上,我去你家睡。”
笑声霎时卡壳。
清了清嗓门,程正东板起脸,一脸严肃,“咳咳,嗯,我们还是谈正事,谈正事。依你看,颜九能见到他父亲吗?”
覃逆垂下眼,将手中咬了一半的桂花糕放进嘴里,良久,她淡淡地说:“见不到。如果见到了……”
如果见到了……
覃逆当时没有说,但三天后,程正东知道了答案。
颜老爷死了。
******
武当山。
解剑岩下的池水清澈依旧。
该流的血已流尽,该散的曲已尽散。该走的人也已离开。
西门吹雪一身白衣如雪,飘然而下。
晨风徐徐,路旁站着一个素衣青年,衫角微微飘荡,脸上挂着温暖如风的笑容,淡然道:“庄主何往?”
西门吹雪道:“万梅山庄。”
花满楼淡淡笑道:“听闻桂林府桂花绽放,飘香满园,庄主或许有兴前去一睹?”
西门吹雪眼神一冷,握了握手中的乌鞘长剑,冷冷道:“正有此意。”
☆、第四十五章
西门吹雪来了。
这一鬼子进村似的消息砸到覃逆脑门上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身上那身代表颜熙昀第八房小妾的衣服扒下来,扒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
一扭头,就见颜熙昀正目瞪口呆,一副见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露出来的雪白里衣。
覃逆面无表情地把外衣拉回,道:“西门吹雪要来了。”圣人有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以此类推,独悲悲不如众悲悲。
还没从覃逆突然宽衣解带的刺激中回神,颜熙昀就被这一记重雷劈了个泣血翻腾,头顶的乌云打着旋儿滚滚而落。
“那,你还要去吗?”颜熙昀一脸青黑霉相,咬牙切齿地盯着覃逆。
覃逆垂目道:“去。”
颜老爷死了,死前也没见他儿子们一面。颜家几个少爷闹腾的最后结果就是伺候颜老爷的婢女哭着跑出来,告诉他们“老爷被刘管家打死了”。
八月,正是桂花绽放,满城飘香的季节。
他们却要去参加一个死人的葬礼。
死人是颜老爷。
颜老爷的名字叫颜震,三十年前平地崛起,初入桂林,便在黑白两道闯下赫赫威名。娶妻生子,短短三十年,便扎根桂林府,夺下一片大好河山,盘踞一方。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自己从来不会提起。许多人想问,但自从第一个问的人被颜震一刀送去阴曹地府问阎王爷了,就再也没人会问了。
一个像颜震这样的枭雄,就算是死,也应该是轰轰烈烈的。
但他却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人知道他死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而死,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两年前为什么突然退隐,从此不见外人,连儿子小妾都不再见。
婢女说,凶手是刘管家。
“刘管家呢?”覃逆问道。
颜熙昀道:“不知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居住的厢房都没有一丝曾经住过人的痕迹,就像世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一个人只要来到世上,就不可能不留痕迹。所以,覃逆知道,凶手一定不是刘管家。因为刘管家也许从未存在过。
这样的情况,以前似乎遇到过,覃逆想起了闪电刀洪涛,陆小凤说,管家人间蒸发了。
覃逆问道:“府里的财物呢?”
颜熙昀脸色一沉,“还在。”
财物还在,危机也还在。对颜家人而言,不见得是好事。
颜府的大门是黑色的,门口蹲着两尊威武雄壮的狮子,不像护宅,倒像是镇山,狰狞的样子恍若要扑上前厮杀任何挑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