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逆语声平静,淡淡地阐述让两人都是一愣。
“这几桩都看似是意外事故,当地官府也没有多追究。但——”覃逆抬起头,看向颜熙昀,慢慢道:“我却知道,许家回程曾经临时改道。卢家家主去世前曾偷偷派小儿子南下,目的地不明。董家着火时,老爷子老太太儿子儿媳孙子孙媳,所有能主事的主子管事无一外逃,房内平静一片。顺德船坞的船主被人杀死后一个时辰他的家人才遇害,凶手是两批人。”
听着覃逆的话,颜熙昀的神色越来越阴沉,程正东却有些不明所以,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几家其实都不是意外身亡?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抬头看着覃逆,显然是真的十分不解。
覃逆却没看他,她看的是颜熙昀。
半响后,颜熙昀才沉声道:“你继续说。”
覃逆点点头,道:“这几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发现了他们中的相似点。第一,他们都是在三十多年前突然出现在当地,背景神秘,发展迅速。而且都是属于黑白通吃的灰色势力。第二,他们都积累了丰厚的财产,并且都在出事前进行过一系列大规模敛财、扩张,迅速吞并对手,不择手段。但出事后,巨额财产下落不明。第三,出事时间大约都在两到三年前,出事前,除了许家不知道外,其他三家主似乎都有不明所以的举动。包括顺德船坞的船主,他家中有出海外逃准备的痕迹。而董家,种种迹象表明,董家全家是家主自己投毒命人放火的,所以,董家是四家中唯一一家留下一个两岁小孙子没断根的家族。”
话落音消。
颜熙昀的脸色阴沉似水。而程正东则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意识到什么,紧紧地盯着他。
覃逆低下头,喝了口水,道:“这两年,不只是他们,江湖中也许多中小势力在频繁更迭吞并的过程中,财产不着痕迹地消失无踪。比如,‘闪电刀’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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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凄冷,影重重。
颜熙昀一身的酒气,踉跄出门。
一把推开小厮上前的扶持,他回头摇摇摆摆地指着身后的大门,醉醺醺地打着酒嗝:“滚回去,好好伺候,听到没有!好好伺……呃……候!要是有什么……呃……差池……本少爷、本少爷……呃……饶、呃、饶不了你……”
小厮为难地站在门口,踌躇地眼瞧着主人摇摆离去的身影,终究没敢跟上去。
颜熙昀勉强睁开朦胧的醉眼,一摇一晃地走着,脚下树荫黑色的影子在凄冷的风中晃动,乍一看去,就像一只只夜行的恶鬼在暗处张牙舞爪,伺机捕食猎物。
黑暗总会给人夹杂着恐惧的凄凉寂寞感,所以,大部分人都不会喜欢黑夜。颜熙昀也是。他不喜欢黑暗,也不喜欢黑夜,但他却很习惯在黑夜中享受黑暗。因为黑夜的凄凉能让他清醒,黑暗的恐惧能让他警惕。
投胎真的是个技术活。颜熙昀很早就察觉到这一点。就像程正东,父母器重、弟弟敬重,从小就是家喻户晓的天之骄子,聪明、能干,因为他是程家的大少爷,是大少爷,不是二少爷三少爷,更不是九少爷。
可是在颜熙昀眼中,程家的天之骄子就是一个笨蛋,一个一步步把他逼向死亡的笨蛋。
狡兔死,走狗烹。为什么走狗都拼命放水了,那只该死的“狡兔”还能撞上来寻死?不是应该逃得远远的吗?他要寻死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拖上他?
树的影是黑色的,天是黑色的,周围的房舍街道全是黑色的,就连颜熙昀自己都是黑色的。
黑夜彻底遮住了他的眼睛。或许正因如此,他的嗅觉、听力都格外灵敏,甚至他身上的寒毛都敏感地一根根竖起。
他想起了被山石压死的许家,被大火烧死的董家,被人灭杀的顺德船坞,甚至还有一声不响死在病床上的卢家……
黑暗中是不是也正有那么一双眼睛在冰冷地望着他,有那么一双手在偷偷地掐向他的脖子?
颜熙昀打了个酒嗝,一个人“呵呵”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凄凉,毛骨悚然。
许是笑得太嚣张了,颜熙昀打了个嗝,肠胃里一阵剧烈翻涌,扶着道边的一棵大树就吐了起来。
呕吐的声音传出去,打更的声音却隐隐传了回来,由远及近。
“九爷?颜九少爷?哎哟,您怎么在这儿呢?都这么晚了,还喝得一身醉。”走至近前,王五终于看清扒着大树狂吐的颜熙昀,急忙上前,把右手的梆子放进左手,来搀他,“来来来,小的扶您回府。哎哟,这是怎么了这是?身边也没个人跟着。”
“呵呵,怎么了……呃……呵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颜熙昀整个人脚步虚浮的压在王五身上,神志不清地指着路旁的一棵树,嘴里也不知是哭还是笑,说话颠三倒四,道,“小子,不懂吧?呃,爷今儿个花了二十、呃、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个美人,呃,能看不能吃。”
王五啼笑皆非,“哎哟,我说九爷啊,那能看不能吃,您老还乐呵什么啊?”
颜熙昀继续指着那棵树,打了个嗝,“乐呵?当然要乐呵。呃,爷往日里常想自个儿会怎么死,这会儿……呃……终于知道了。赶明儿……赶明儿……西门吹雪就来……就来杀我来了……”
王五一愕,“西门吹雪?”
颜熙昀的手指因着两人的行走,已经指向了另外一棵树,他阴阴地笑道:“没错!就是西门吹雪,他追杀陆小凤去了,杀完,呃,就来杀我……”
“他干嘛来杀您啊?”王五默默地想,难道颜九少爷已经坏到连遥远的西门吹雪都看不过眼的地步了吗?
可惜,颜熙昀这次却没回答他,酒醉的人有无视别人疑惑的权利,他很陶醉地自己嘴里咕哝着乐呵去了。
王五扶着他继续走,听他颠三倒四,一边胡言乱语一边呵呵笑个不停,实在无语,叹了口气道:“我说九爷啊,人家要来杀你了,你要死了,还高兴个什么劲儿啊。真是醉疯了,好赖都分不清了。”
不知是夜风太冷,还是王五话中有哪部分刺激到了颜熙昀,他突然止住笑,打了个寒颤,甩甩脑袋,溜开一双朦胧的醉眼,慢慢扭头看向王五,似乎是看了很久才找到焦点,口齿不清地道:“死?你说死?不!我不会死的,本来会死,现在也不会了!不会了!呃……”他打了个酒嗝,声音猛然低了下来,阴沉沉中似乎还含有一丝得意,“呃,告诉你,我不但不会死,很快……很快……颜家就是我的了。呵呵呵,他们都不知道……都不知道……父亲已经……呵呵……已经……”
凄凉的夜,五指不见的黑暗,一阵冷风吹过。
王五全身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脖子后面冷飕飕的,仿佛阴暗中被什么盯上了,连心脏都恐惧地揪成一团。直到将颜熙昀送到了家,王五也不知道那“已经”后面九少爷的未竟之语到底是什么。
颜家的下人把已经醉得睡死过去的颜九少爷接过去了,颜府的大门也在王五眼前一点点关上,厚重的府门将门外与门里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王五立在颜府门前,黑夜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良久,才拿起梆子,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边敲边走——
“梆——梆!梆!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子声越敲越远,红烛却还未燃尽,大红的烛油顺着沿边流下,一滴滴滴在烛台上,漾成一片,血一样地鲜艳。
程正东低着头,握着酒盏的手青筋毕露。
他真的是个蠢货,他想。
同行为敌,颜家子孙众多,他与他们打了二十多年交道,有他看得上眼的,有他看不上眼的。颜九少爷一直都属于后者。他瞧不起颜熙昀,或者说,他根本就无视他。可是,他却栽在了他手上。栽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他看走了眼。
而现在,颜熙昀说他是笨蛋。
他的确是个笨蛋,自以为是的笨蛋。他不但没看清颜熙昀这个人,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失败的都没弄清楚。
狗并不想咬死兔子,兔子却呆呆地冲上去以卵击石。呵呵,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可是再可笑,他也是程家大少爷,兔子还没有死,他就不能倒。
“你要找的那条船,跟颜家背后有关?”程正东看着窗边背对着他的少女,声音沉沉的,却又似乎有着某种坚定。
覃逆转头看着他,他的脸上已经没有愤怒,也没有颓丧,而是有着一种她希望看到的神情。这神情或许能延续他自己的路,延续颜熙昀乃至颜家全家的命,也能为她争取到更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