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张家堡的日子是茫然的,无措的,混乱的,就像一朵洁白无瑕的白莲一下子掉入了泥沼。住惯了雕栏玉砌的江南庭院,现在却不得到屈身于破败肮脏的小土房,穿惯了色彩多姿的绫罗绸缎,现在也不得不换一身色泽晦暗的粗布破衣,吃惯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山珍海味,现在也只能吃一口黑面馒头聊以果腹……
庆幸的是,宋家三口人都有着坚忍不拔的意志,没有被苦难的命运、残酷的现实击倒。不论是屡受挫折的宋思年,还是年幼无知的宋荀,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后,都很快找准了自己的定位,融入了张家堡的生活。宋芸娘更是把自己从一根柔软的柳条儿生生练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在这边城的淤泥里,也照样开出了洁白的、耀眼的白莲花。
宋芸娘家隔壁是许家,这是一个人口兴旺的家庭,常常会产生出鸡飞狗跳、热闹非凡的动静。许大志的父亲本是文官,当年受上司陷害,成了替罪羊,被贬入军籍,老人家在边境受了一辈子的苦,最后郁郁而终,临终前最大的期望就是子孙后代要走科举之路,最好能入仕,脱离军籍。
许大志仅仅是名字有大志,可一辈子却是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的成就就是取了个厉害的老婆张氏,生了三子一女。张氏本是靖边城武术教官之女,习得一身好武艺,操持家事更是一把好手。
大女儿许安慧,刚刚嫁给了堡里的小旗郑仲宁。大儿子许安武,在家务农,随时准备着袭替爹爹的军职。二儿子许安平,谨遵祖训,要走科举之路,彼时正在靖边城的书塾读书。三儿子许安文,只比荀哥大一岁,两个毛小子倒是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作为邻居,许大志一家向新来的宋家人伸出了友好的援助之手,告诉宋家人如何在张家堡生活和生存。许大志和宋思年有着类似的出身和境遇,又有着一样的追求,他们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共同做着让子孙重走仕途、光宗耀祖的梦。许大志教会了宋思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张氏教会了宋芸娘纺麻织布,防身之术,许安文则教会了荀哥上房揭瓦,赶鸡撵狗。在许家一家人的接纳和帮助下,宋家人很快就在这边境之地扎下根来。
许安平是宋芸娘在张家堡认识的第一个同龄朋友。边境之地,民风粗犷,男女之间倒没有内地那样注重回避,讲究男女大防。许安平打着向宋思年——这位曾经的举人老爷请教学问的名目,走入了宋家,走进了宋芸娘的生活。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有着无限的热情,他在宋芸娘身上看到了他所有能想象得到的对异性的向往,美丽、聪慧、善良,坚强……
与爽朗泼辣的北地姑娘不同,宋芸娘温婉似水,气质如兰,她软糯的南方口音,不经意的小动作,一颦一笑,常常让宋安平的一颗少年之心悠啊悠啊,一下子飞上了云层,一下子又沉入了水底,情窦初开的少年深深陷入了对这个南方小娘子的迷恋之中。
可是宋芸娘呢,虽然也有所察觉,但刚遭表哥一家的抛弃,她的心扉儿关得紧紧的,一心只想着如何让一家人在边城更好地生活下去,哪里顾及到许安平这颗热忱的心。面对宋芸娘的装聋作哑,许安平却毫不灰心,一如既往的献着殷勤。
这般融洽的日子却只过了三年。两年前,许大志大病一场,大儿子许安武便继承了军职,被派到边墩驻防。才防守了半个月,却遇到了一小伙入境的鞑子,作战中,许安武不幸被鞑子斩于马下,年仅二十岁。
许安武的不幸惨死一下子改变了许家每一个人的命运。许大志本在重病之中,听到噩耗便一口气缓不过来,吐血而亡。许安平尽管乡试在即,也不顾先生的挽留,即刻便从书塾退学,弃文从武,袭了家里的军职。张氏一向挺拔的腰身也一下子佝偻了下去,似乎被抽离了生气。
许大志生前曾和宋思年就儿女亲事达成了默契,他们两人常在农闲时候的傍晚,坐在许家的院子里,喝着小酒,吹着牛,谋划着生活。他们想着让许安武继承军职,让许安平入赘宋家,许安文和荀哥儿年岁相当,正好将来一起去书塾读书。这些模模糊糊的念头没有摆在明面儿上说透,随着许安武、许大志的先后过世,所有的想法都是过往云烟了。
招赘的想法,并非是宋思年偏爱幼子,存心耽误女儿。却是当初刚到张家堡时,一些堡里的破落户、兵痞子见宋芸娘美貌动人,经常打着求亲的名目上门骚扰,宋芸娘烦不胜烦,便放出招赘的狠话:“想娶我宋芸娘,首要的条件就是要入赘我宋家,将来继承宋家的军职。”
自从有了招赘的说法后,宋家门前倒是清净了,芸娘的终生大事便也一直耽搁了下来。张氏本来极喜爱乖巧可人的芸娘,可是在大儿子和丈夫先后过世后,她秉承公公和丈夫的遗志,一心想着让三儿子许安文走科举之路,却是绝了二儿子入赘宋家的可能,便也息了让芸娘做儿媳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家人的傍晚
夕阳西下,残阳似血,城墙上劳累了一天的军户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迈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长长的石板路慢慢向家里走去,斜阳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身影,静送他们消失在一个个的巷子口。
北方的秋天黑得早,宋芸娘和许安文沿着长巷走近家门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巷子两旁的一个个小院。不知谁家院子里飘出了诱人的饭菜香味儿,随着傍晚的凉风缓缓袭来,带着家的温暖,温柔地将两人包裹。芸娘满身的疲惫一下子消散,浑身筋骨放松了下来,眉眼也格外柔和。一轮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升上了天空,静静地照着张家堡。月光在芸娘脸上、身上洒下了一层朦胧的光,芸娘周身像披上了闪着柔光的轻纱,洁白的脸上散发出圣洁的光茫,看上去是那般美好和不真实。
许安文呆呆的看着芸娘,只觉得此刻在宋芸娘的衬托下,这脏兮兮的巷子和两旁破败的小院子似乎也增添了光辉。心想怪不得二哥几年来不论多少挫折都坚定不移,这般美好的女子,哪能轻易的放弃?
宋芸娘回到家的时候,正房里荀哥儿正笔直的坐在桌前,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的微光,用一根小木棍在沙盘里一笔一划写着字,一旁宋思年专注地看着,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家里没有余钱买笔墨纸砚,宋思年便制了一个木头沙盘,平时一有空闲便教宋荀用木棍在沙盘里写字。看到这温馨的场面,芸娘只觉得既感动又心酸,“爹,荀哥儿,你们吃了晚饭没有?”
“姐,你回来啦!刚刚爹考我几篇《论语》,我都可以默写出来啦!”荀哥儿抬头,兴奋的看着芸娘,一双黑闪黑闪的大眼睛在灯光下格外明亮。
宋荀小小年纪遭遇巨变,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懂事,平时只有在芸娘面前才流露出几分童真。
看着女儿灰扑扑的身子,脏兮兮的小脸,宋思年有些心疼:“芸娘,今天怎么回来得比往日晚一些?累不累?厨房里给你热着粥和馒头,锅里烧着水,你先洗洗脸,去去乏,再趁热吃点儿?荀儿,还不快去给你姐姐倒热水?”
“是,爹。”荀哥恭敬的站起身,举步向厨房走去。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宋芸娘心疼地看着只比许安文小一岁、个子却几乎比他小一圈的荀哥儿,急忙伸手拦住了他。
宋思年刚刚四十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在北方边境生活、劳作了五年,却没能将他磨练成粗狂的北方汉子,仍是带着南方文人骨子里的浓浓书卷味和儒雅之气。
宋思年是气质儒雅的江南才子,妻子吴氏也是清丽婉约的南方佳丽,三个孩子也都生得是人中龙凤。已过世的大弟弟宋萱是三个孩子中生得最好的,集中了父母的优点,兼具母亲秀美的容颜和父亲温文儒雅的气质,可惜翩翩少年还未长成人便早早过世。芸娘有着母亲秀丽的脸庞,却有着父亲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眉眼中带着几分刚毅和英气。荀哥儿则更像母亲,眉眼精致,加之幼时遭难,缺衣少食,身体瘦小,便也显得过于文弱了些。
“爹,我在城墙那儿吃过了,这些天伙食挺好的,我吃得也好,您别惦记我,您自己要注意休息,早点儿养好身体。荀哥儿,要你在家里照顾好爹,你怎能又让爹劳累呢?”
宋荀有些委屈,“是爹要考校我的学问的。今日我在家里也没有闲着,我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呢。中午太阳好,爹还让我把被褥都拿到院子里晒了晒,你待会儿可以闻闻,被褥上都洒满了阳光的味道呢!”
宋芸娘笑着摸了摸荀哥儿的头,又夸赞了一下他写的字,便回房换上了家常的青色襦裙,简单梳洗了下,再去厨房将锅里热着的小米粥盛了三碗端出来,“爹,荀哥儿,你们也再吃一点儿吧!”三个人便围着小木桌,头并着头热热乎乎地吃着。煤油灯昏暗的光放射出一个温暖的光圈,轻轻将三人包围着,带着暖香的热气从碗里升起,在他们的头顶氤氲旋绕,在四周黑漆漆的夜里,在渐渐袭来的寒意中,便显得格外温暖和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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