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对这样的态度早已司空见惯,长公主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崔祥贵拿眼风觑着今上的脸色,上前揖手试探道:“君上,可否登船了?”
他微微颔首,见状,崔子晏连忙朝宝船上的内官打了个手势,未几,只听得船身发出声刺耳的声响,红木阶缓缓从甲板上放了下来,惊起漫天的尘埃。
慕容弋面上没什么表情,提步缓缓上阶梯,慕容璐同沉锦依次跟在后头依次而行,两人相视一眼也不说话,只微笑示意。
上了船,河风似乎变得更加凛冽了。沉锦头回登上这样庞大的宝船,心头难免感到好奇,一双眸子不时朝四下张望。只见甲板上立着一个神坛,上头供了鲜花瓜果,还有牛羊等牺牲,祭坛旁边立着一个着僧袍的大德,眉毛已经花白了,一双眸子却清明异常,生得很慈眉善目。
之后的流程便同平常的祭祀无甚差别了,大德在祭坛前念经颂词,沉锦一众便在一旁端端立着,不言不语,很有几分乏味。
傻站了许久,终于听见那头大师不念经了,而是扬声道:“请君上——”
慕容弋因提步上前,沉锦心下好奇,宁毓因在她耳畔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祭祀的最后一项,须由皇帝亲自敬香祝词。”
沉锦闻言觉得很欢喜,在甲板上吹着冷风傻站了这么久,心性再大定的人也耐不住,遑论她这个黄毛丫头了。
她百无聊赖,只好专心致志去听慕容弋祝词,然而他的声音将将响起,一股大力便猛地撞了过来。她始料未及,被撞得脚下一个踉跄头晕目眩。
寿儿同宁毓吓疯了,惊声尖叫着便要伸手去拉她,然而来不及了。
那头的慕容弋也听见了响动,循声望过来。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直直从甲板上落了下去,激起一阵沉闷异常的水浪声。
崔子晏面色慌张,高声喊道:“护驾!保护君上同长公主!”
一众跨刀的御林军蜂拥而至,长公主吓得脸色惨白,却仍旧强自镇定,她话语出口,声音几近变调:“赶紧派人下水去救宁国公主!保护君上,不可再出半点闪失……”边说边回首去看慕容弋,后头的话却像什么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
☆、第八章
二月初,才刚刚化雪,冰冷的河水沾在人皮肉上,刀子割肉似的疼。
沉锦起初没反应过来,只是感到自己似乎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那股力道极猛极大,她被撞得头晕眼花脚下踉跄,接着便从甲板上落了下去。她脑子晕沉沉的,反应迟钝,直到坠入了水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落水的人心头难免惶然,即便再精谙水性也是枉然。事发突然,恐惧同惊惶蔓延过四肢百骸,成了最难以克制的心魔。刨水一类救命的事全都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出于求生的本能去挣扎,发狠似的。溺水的人,愈是挣扎,愈是沉得快,带着腥气的河水从鼻子嘴巴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她连呛了好几口水入腹,头脑便有些不清明了。
恍惚间似乎想到了许多人,眼前有许多零碎的画面走马似的略过去,杂乱的,莫名的。
今日是春龙节,她着了盛装,沉重繁复的衣饰沉甸甸的,带着她往河底徐徐沉下去。沉锦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只隐约觉得自己要死了,死在大胤,葬身在这条大河里。
也许是件好事吧,她死了,慕容弋应该会将她的尸首送回怀阳。她想着,忽然又觉得有些凄凉,爻京大运河,这样的漫无边际一望无垠,她死在这里,也许连尸首也找不到,送回怀阳的或许只有一些衣物,她的坟墓也许只会是一个衣冠冢。墓志铭会怎么记述她的一生呢,为国和亲的公主,死在异国他乡,其实也并不多么丰功伟绩。
沉锦迷迷糊糊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古怪的念头,忽地,周遭的水流隐有波动,她略皱了眉,迷蒙中似乎看见一个人朝着她的方向游了过来。
会是谁呢?
近了,更近了。
她努力瞪眼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可眼前仍旧是迷茫的。这时一只手臂伸了过来,时分结实有力的,应当属于一个男人。从她背后穿过去,紧紧圈住她的腰身,带着她往河面游去。
沉锦眼神是空洞的,苍白的唇翕张了几下,接着便陷入了一片混沌中。
梁国的公主被救起后便一直高烧不退,躺在榻上浑浑噩噩地说胡话。庆宁宫里乱成了一锅粥,医正们忙着开方子救人,奴才们也丝毫不闲着。就这么昏天暗地地忙活了五个来时辰,直到戌时许,病榻上的公主才总算退了烧。
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形成一个惨淡的白影。寝殿里的太医都散去了,只留下沉锦从大梁带来的几个贴身宫婢伺候。
寿儿将熬好的药送进了屋里,余光扫过去,只见今上仍旧沉默地坐在她们公主的床沿上,一声不响的。她心下惊讶,抬眼去看宁毓,宁毓将好也看向她,两人眼神上一番往来,皆是大惑不解的模样。
君上真是个怪诞的人,对公主的态度着实古怪得过头。正思索,那头却传来个声音,淡淡的,却有股无形的威严,“下去吧。”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对他的话有反驳,只好诺诺应声是退出了寝殿。
殿中的人散尽了,只余下他同她两个人。慕容弋坐在床沿上垂眸看她,紧紧闭着眼,苍白而憔悴,同往日里那个明媚无双的美人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发出了阵仿似梦呓的呢喃,嗡哝的,模糊的,教人听不真切。她有一副好嗓子,说话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带着南方一带独有的婉约,即便正经说话也像是撒娇,听在人耳朵里,总有几分娇柔的味道。
他垂着眼看她,这时沉锦皱紧了眉头,闭着的眸子缓缓睁了开。
长久不见光,即便是柔和的烛火也变得刺目。她抬起手背挡了挡,隐约瞧见床沿上约莫坐着个人,身形极魁梧,自然不可能是宁毓她们。她一愣,再定睛看过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一张面孔,拉着脸无悲无喜,她却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慕容弋脸上淡淡的,站起身将桌上的药碗端在手中复走回来,挨着床沿撩了袍子坐下。
沉锦初到大胤,还没有适应北方的天气,是以寝殿里从早到晚都烧着地龙,蒸得一室之内暖烘烘的。然而今上却不同,已经是杏月中,逐渐回春,在殿里杵了几个时辰早发了汗,他伸手将头上的帽冠摘下来放在一旁,露出一头鬓角分明乌黑密实的发。
她仍旧愣愣望着他,目光有些呆讷,没有灵气,他也不搭理,只是径自垂着眼拿汤匙搅弄碗里的汤药。那双手尊养得极好,白皙修长,骨节有力,甚至比手中的青瓷更漂亮。
这举动教人摸不着头脑,她看了眼他手中的青瓷碗,猜想那是她的药。可看他这架势,难道要喂她喝药不成?
沉锦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眼神在他的脸同那碗药间来来回回,最终直直地打量他,眼神很是戒备。
这时他终于抬起了头,侧目朝她瞥了一眼,略皱起眉,似乎有些不悦:“你总是看朕做什么?”
淡漠的口吻,却让人觉得紧张。她被问得一滞,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偏过头去不看他了,口里说:“宁毓和寿儿她们呢?”
他说:“教朕打发走了。”说着稍顿了下,“坐起来,这么不方便。”
沉锦听他这么说,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加诡异。不方便?听这话,这人难不成还真要纡尊降贵给她喂药么?她心下奇怪,却还是照着他的话艰难地坐了起来,后背靠着软枕,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抬起眸子淡淡看她一眼,漠然道:“别这么看朕,朕并不想杀你,药里没下毒。”说完略打量她,复将手里的药递了过去,“自己将药吃了,若怕苦,桌上有蜜枣。吃完了药,朕有些事要和你谈。”接着便缓缓立起了身子,负手踱到窗前去了。
沉锦垂下眼看了看手里的汤药。若慕容弋真要她死,凭他的手段,想必是不会用下毒这种伎俩的。她探手试了试温度,也懒得用勺子,一仰脖子将碗里的药给灌了进去,遂将手中的空碗放在了床头的小案上。她那巾栉掖了掖嘴,复抬眼去看立在窗边的背影,说:“君上有什么话,请说。”
那背影仍旧没有动,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视线仍旧落在窗外的廊桥上。
她等了好会儿也没等来半个字,心头便拱起了火气,不由拔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君上,我药吃好了,不知君上有什么示下?”
这回他不再无动于衷了,而是半转过身子往她睨了一眼。半大的丫头,脾气倒不小。他在圈椅里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白玉杯慢条斯理地把玩,温声道:“今日害你落水的内监已经送入大理寺查办,是无心之失亦或受人指使,朕都给你一个交代。”
他提起这桩事,令她悚然一惊。冰冷刺骨的河水,铺天盖地将人淹没,那样的无助与无力,简直是永远无法忘怀的恶梦。她打了个寒噤,那一刻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没想到她的命这样大,竟然还会活过来。
脑子里猛地想起了什么,她脸色一变,抬眼看慕容弋,恳切道:“君上可知今日是何人救我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必当重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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