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弋朝她一哂,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多的情绪,只余下一层厚厚的冰墙,敛去一身的戾气,他又变作了平日的模样。孤高的,清冷的,吞天地,纳万物,睥睨芸芸众生。
见他看过来,沉锦挺直了背脊如临大敌,然而出乎人意料的,他眸子往她的手腕淡淡瞥一眼,唤了殿外的内官进门,道:“传太医来看看。”
那内官似乎有些惊讶,侧目不着痕迹看了眼沉锦,躬身应个是,复又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沉锦略皱了眉,看慕容弋的眼神愈发地防备。前一刻恨不得杀了她,这会儿却又要给她张罗医正,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他并不理会她的目光,只是淡淡开了口,望着她道:“朕听闻,大梁自古崇尚佛学,公主相信世上有轮回么?”
沉锦一愣,旋即方回过神来,不禁愕然——轮回?怎么忽然提起这个?她不明所以,只是点点头,说:“佛说因果轮回,自然是信的。”
慕容弋闻言只是别过脸,略牵了牵唇。因果轮回,欠下的债总会有清算的一日,不必急于一时。他兀自负手踱出殿门去了,徒留她仍旧呆呆地立在原地,少顷回过神来,连忙朝他的背影福膝拜下去,道:“恭送君上。”
那声线婉柔,带着南方女人独有的娇媚,他却只头也不回地朝前走。这是一个擅长装疯卖傻的女人,最拿手的便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她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不愿去参透,也懒得去参透了。
☆、第六章
今上忽然造访,令宁毓一众一头雾水。在外头忐忑不安等了好半晌,众人方瞧见今上从殿里走了出来,仍旧是那副淡漠的面孔,看不出半分的喜怒。
见他过来,一众宫人均屏息凝神,福了身子恭送他离去,偌大的庭院中鸦雀无声,大气不闻。慕容弋负手从宁毓她们身前过去,神色平静,一眼侧目也不曾有。
仪仗撤了,她们这才敢伸出脖子朝宫门那方望,今上已经看不见影儿了。他一走,仿佛天都亮堂上几分,几个年轻姑娘相视一眼舒出口气,寿儿抚抚心口,长叹道:“似乎并不是个易亲近的人。”
宁毓蹙眉,语调里头透出几分不悦来,“当心隔墙有耳,此处不比大梁,切记言多必失。”
寿儿垂下头悻悻应个是,当真不再言声了。
见她知道了好歹,宁毓也懒得再同她追究,只觑了眼寝殿道,“走,去看看公主。”说完便领着寿儿一道往殿门走。
大梁的女人讲究个身姿聘婷步态婀娜,女人的裙摆上往往坠着大珏,沉甸甸地吊在裙子上,教人想跨大步也不能,自然也便莲步轻移了。
两个姑娘提起裙角跨门槛,将好撞见沉锦撩着袖子看伤处。寿儿眼睛尖,一眼瞧见那处淤青,吓得脸色大变,步履仪态全顾不上了,大步上前惊诧道:“这是怎么回事?”边说边端详那淤青,污血已经淤积了,青紫泛红,看上去狰狞可怖,她皱紧了眉头:“哪个敢对您动手?不要命了么!”
宁毓也看得直揪心,她们的公主是帝后的掌上明珠,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自小在深宫里尊养,哪里受过这样的罪?然而宁毓到底年长,心下一琢磨便悟出了个所以然来。
在大胤的禁宫,敢对她们公主不敬的人,恐怕只有一个。
她长叹口气,心疼不已:“这下手也忒狠了。”说完抬眼看沉锦,神色有几分迟疑,皱紧了眉头沉声道:“公主惹君上生气了?”
沉锦疼得倒吸凉气,小心翼翼将手腕抽回来,口里道:“我又不是傻子,初来乍到,连门路都还没摸清,哪里敢惹他生气!”说着竟愈发感到委屈了,眼里含着泪光气得跺脚,“依我看,那皇帝哪里是想娶我,今儿个能对我这么着,明儿指不定就要杀我了!”
看公主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可见是受了大委屈。然而宁毓是个头脑清醒的人,慕容弋深不可测,没准儿已经在她们身旁安排了人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这会儿公主这样口无遮拦,宁毓吓得连忙去捂她的嘴,低声道:“祖宗,您小点儿声,这里可不是大梁。您是万岁送来和亲的,爻京同怀阳去了十万八千里,惹恼了慕容弋,那就是一个死。”
这番话像是一记闷锤砸在她脑仁儿里,震得她头晕目眩。
是啊,宁毓说的没错,父皇拿她换了大胤的十万援军,她是入大胤和亲的。沉锦撑了额,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她目下的处境不容乐观,慕容弋无常,若是真触怒了他,恐怕不单是她得交代,连带着寿儿一干也活不成了。
她眼里有泪珠子在打转,毕竟是十几岁的姑娘,还没有足够的阅历,碰着这样的事难免感到无措。她抬眼看宁毓,委屈不已地泣诉:“姑姑,慕容弋不喜欢我,甚至可能还有些厌恶我。无缘无故的,我不知哪里得罪过他,我冤死了……”
她哭起来,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往下落,就像个半大的孩子。宁毓看着觉得心酸,握紧了她的手宽慰她:“公主别伤心,君上再如何狠戾也不过是个男人,您姿容无双,他怎么会厌恶您呢。”说着稍稍一顿,“再者说了,要您来和亲不也是君上的意思么。总归是要成婚的,日子久了就好了。”
然而这话听在她耳朵里,令她哭得更厉害了,“姑姑不知道他多可怖!”这会儿她心头早笃定了,慕容弋骗她来和亲,根本就是为了请她入瓮,若不是厌恶她,他今日又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态?她恨得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地厉声骂:“让我背井离乡到这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来,还要怎么折磨我!真是坏透了!”
宁毓听得直叹气,很有几分无可奈何。公主毕竟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气头上,说道理是没用的,只能顺着毛捋。因一面抚她的背脊一面说:“好好,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抽噎了半晌好容易止住哭,沉锦平静下来几分,揩了把鼻子抬眼看宁毓,“依姑姑看,他这样厌恶我,我该如何自处?”
宁毓略想了想,说道:“公主,您过去同君上见过面么?”
她摇头。
宁毓又道:“您同君上结过仇怨么?”
沉锦蹙起眉,“姑姑怎么会这么问,我同他根本毫不相干,哪里有机会结仇。”
“这就对了。”宁毓伸手抚过她乌黑柔顺的发,“您同君上无冤无仇,大梁同大胤也不是什么宿敌,君上没有厌恶您的道理。”
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她听后也有些迷糊了,宁毓的说法不无道理,她同慕容弋在今日之前甚至只是陌生人,他有什么理由厌恶她呢?可转念又觉得不对,若不是厌恶,那今日这场事又算什么?
愈想愈觉得云里雾里,索性不去理会了。沉锦叹声气正要说话,外头却走进来个宫婢,是她从梁国带来的陪嫁之一,朝她见礼道:“公主,太医所的袁太医来了,说是奉了君上的旨意来给公主请脉。”
她正是气头上,闻言想也不想变回拒了,冷声道:“扇一巴掌又给颗糖,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跟他说我没什么大碍,不必请脉。”
那姑娘似乎有些惊讶,面色颇为难——人家太医都说了,是奉了君上的旨,这么直愣愣将人打发了,驳的可是君上的面子哪。她拿不定主意了,只好抬眼看宁毓。
宁毓皱了眉看向沉锦,“殿下,别使小性子,君上也是好意。”说罢给那宫婢递个眼色,“请太医进殿来。”
******
公主腕上的伤并不多严重,只是伤及皮肉,并没有动筋骨。太医给沉锦敷药包扎,之后便拎着药箱子去了。
又窝在榻上小憩了会子,便到了传晚膳的时辰。南北方的食物差异甚大,大胤的吃食远没有梁国来得精致,加上今日午后那一出,更是让人没胃口了。
沉锦恹恹的,随意动了几筷子便不吃了,撂下碗筷说累。宁毓同寿儿拗不过,只好伺候她洗浴上塌。
大胤地处北方,入夜之后比白天更冷。刺骨的北风吹得呼呼生响,在寂静的夜里透着几分诡异可怖来。万幸殿内烧了地龙,蒸得一室暖烘烘的。
她侧卧在床榻上看那盏夜烛,昏暗的一点火光,摇曳的,连带着殿里的家当陈设似乎也跟着摇曳。不知怎么忽然就开始想念起爷娘,想念梁国,想念怀阳,想念白泊奚。
他是禁中的司业,当了她两年的先生,如今她出嫁了,他会如何呢?会离开禁中么?
她忽然感到有些惶恐,若是他始终留在梁宫,好歹她知道他的音信。即便身在爻京,心中总能存着一份念想。若是有一日他离开了皇城,人海茫茫,断了音讯,恐怕真的再难相见了。
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傻气。白泊奚就算留在怀阳宫又如何呢?她已经到了大胤,这辈子难道还有机会回大梁么?沉锦禁不住长叹一口气,这样的心事想起来教人悲酸,索性合了眸子认认真真地入睡。
浑浑噩噩的一夜,原本会彻夜不眠,却离奇地睡过去了。次日醒来已经是天大明,寿儿同宁毓进殿来伺候她梳洗,她着了月牙色的中单坐在水银镜前,随手一指吩咐说,“把窗户打开。”
寿儿应个是,提着裙角去推窗户。看来昨夜下过一场急雨,天边镶着一道金边,有些雨后初睛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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