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梦似的数日,令人根本不敢去回想。方才同慕姜对换身份,面对生性狡诈诡计多端的兰宗,天晓得她有多害怕。浑身抖得像糠筛,面上却不能有一丝表露。危急关头,只能兵行险着,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沉锦使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泪水却如开了闸的洪流一般滚滚涌出,挺直了背脊朝着那灯火辉煌处走。
黑漆漆的青石路,两旁是朱红的宫墙和琉璃黄瓦,平日里光华夺目的色泽,在这诡异的夜晚显得太过狰狞。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收回目光朝前看,却见前方不远处依稀立着一个人影。
她一滞,心头惶惶的,步子稍慢,试探着朝前靠拢,眸子警惕地打量着。
那人披着玄色的斗篷,几乎要周遭的一切融为一体。背对着她,使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只隐约可见一副颀长的身形,修长挺拔如若劲松。
心头一沉,沉锦侧目望了眼身后的几个内监,试探着上前,清了清嗓子凉声道:“何人在此?”
闻言,那人身形一顿,下一瞬却已经到了她身前,疾如厉风。她骇然大惊,还来不及看清那人的容貌,便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抱了起来,微暖的胸膛,熟悉的清冽气息,劈天盖地将她笼罩其中。她眼底一热,失声哭喊:“君上?”
“抱紧了。”
他戴着篷帽,整张面目看不真切,只有下沿露出一张线条优雅的薄唇。搂了皇后足尖轻点,纵身跃上了宫阁的飞檐一角。与此同时,两旁的朱墙上方已经多了数名弓箭手,拉满了弓,利箭如雨般穿空而过。
尖锐的箭头穿破皮肉的声响乍起,几个内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纷纷葬身在利箭之下,赴了黄泉。
沉锦硬生生一惊,这群弓箭手出现得太过突然,可见是早有埋伏。若只为了对付几个区区的内监,不会是这样大的阵仗,显然,今上意在萧公彻。
极高处,风似乎愈发凛冽,她垂下眸子看了眼下方,霎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口发紧,连忙别过眼。这样高,人若是摔下去,必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吧!
她惶惶然,由于害怕,她两只小手不自觉地收紧,将他的脖子抱得死死的。斗篷下探出一截戴着菩提佛串的手腕,指尖挑落篷帽,现出一副如画的眉目。她吸了几口气才能咽下翻涌的泪意,哽咽道:“君上,我很害怕,我以为自己会被带去大周,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慕容弋微凉的指尖拂过她的眼角,沾染上几滴温热的泪,触碰到心底最柔软的位置。这招釜底抽薪,天知道他用得多痛苦,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教她受半点的委屈。他眼中浮起一丝痛色,目光在她面上细细端详,柔声道:“别怕,从今往后,没有人再敢伤害你。”
她狠狠抽泣了两声,忽然一拳捶在他胸口上,愤然道:“你为什么要装作没认出我来!既然早有打算,为什么事前不告诉我!”说着一阵哽咽,泪如雨下,“你可知我有多痛苦,千刀万剐万箭穿心也不为过!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把别人都当傻子么?耍我当耍猴么!”
她厉声地呵斥,他觉得心都开始抽痛。这些日子她受了很多苦,被关在孤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得在毫不知情的境况下陪他做戏,自小娇养大的小公主,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罪呢?他将她抱进怀里来,娇小脆弱的身子,无助地颤抖着,他抬起右手抚过她的背脊,一下一下,带着安抚的意味,合上眸子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哄道,“都是我的错,让皇后伤心难过,我罪该万死。”
沉锦抽抽噎噎地抬起头,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好伸手揉了揉眼睛,口齿不清道:“死什么死,一个皇帝,成天把死挂在嘴边儿算什么事?想吓唬我么?”
他抱着她微微摇晃,轻声道:“皇后这话错了。我怎么敢吓唬你,你的本事多大,一哭起来便能让我心碎。”
她听了微微羞窘,从他怀里挣开来啐了他一口,“花言巧语巧舌如簧!不正经!”
几个罪名叩下来,居然令慕容弋一愣。她的逻辑果然异于常人,照理说,女人都喜欢听这些好听话。他有些不能理解,蹙了眉俯视她:“我一片丹心肺腑之言,怎么到皇后嘴里就成不正经了?我哪里不正经了。”
哪里不正经……她看他哪里都不正经!沉锦翻了个白眼,也不想同他争论了,心念一转想起另一桩事来,又问:“君上,慕姜是你手下的人?”
慕容弋颔首,她心下细细思索,沉声道:“既是你手下的人,又为萧公彻所用……你派慕姜去大周,取得萧公彻的信任,便是为了今日所用吧。方才,你让我同她对换身份,是要……”说着稍稍一停,声音沉下去,“是要她伺机杀了萧公彻?”
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他极难得地点头赞许,“不错,我的皇后聪明了不少。”
沉锦歪了歪脖子,还是有些不解,“你布下这天罗地网,难道不就是为了杀了萧公彻么?既然早有部署,何须慕姜铤而走险?”
“……”他唇角噙上一抹笑容,透出浓浓的讽刺意味,“梁人尚佛,佛说世间有三大苦,皇后知道是什么么?”
她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只好道,“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不错,求不得。”他眸光阴冷,寒声道,“要他死,确实再简单不过。而要他死得最痛苦,莫过于死在你手中。”
她听得背脊一凉,望着他讷讷的,半晌才换上副很是敬佩的神情,由衷赞叹道:“君上的心肠真是歹毒,天下无人能及,真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那头的慕容弋微微呛了呛……心肠歹毒,似乎怎么也算不上好话。侧目望向她,面上神色忽然变得莫名,沉声试探道:“皇后同萧公彻相识一场,如今我要杀你的司业,皇后心头会舍不得么?”
她一阵沉吟,并没有迟疑太久,抬起头看他,神色坚定,摇头道:“不会。君上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萧公彻狼子野心,留他便是大患,自然要除。”说着稍稍一顿,换上副很期待的眼神看他,“君上,你有没有觉得我长大了不少?”
闻言,今上的眸子直直朝皇后的胸脯扫了一眼,“……是么?”复扶着下巴一阵思索,认真道:“穿着衣裳看不出来。”
“……”沉锦霎时觉得无言以对,自己一定是疯了,同他这么个无赖能聊些什么正经的事!她双腮气鼓鼓的,双手撑了腰怒视他,“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能不能严肃一点!”说着伸出根细细的小拇指往他跟前一送,比出细微的模样,“严肃一点都不行么!”
他被逗笑了,握住她的手将她重新扯进怀里来紧紧搂着,她伏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里的笑声,忽然道:“站得高果然看得远,”她伸手指着远处,月色中,远方隐隐可见大胤的山脉河川,“真漂亮。”
万里山河,锦绣绵延。
他的眸光一沉,缓缓道:“临高楼方可见天地万户,只可惜,高处不胜寒。”
沉锦眼底略微有些湿热,拉过他的手放在掌心里。这样一个人,背负了天下苍生的命运,担子这样的沉重,他也许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慕容弋虽执掌乾坤,内心深处却是孤独的。
她用两只小手捧着他修长的大掌,握得紧紧的,恳切道:“高处不胜寒,但是我会永远陪着君上,我是你的皇后,也是你的亲人,此情不变,江水为竭,冬雷震震,以为期。”
慕容弋心中万分动容,俯身吻上她的唇:“念娜,我爱你。”
她眼底流下泪来,双手捧上他的脸,用力地点头,“我知道,我也爱你,如今一切都圆满了,君上,我很开心。”
“不,”他却摇头,唇角的笑纹却渐渐扩大,薄唇贴上她的耳垂,低声道:“念娜,你还得给我生几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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