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瞧着飞溅的四面皆是的浓浓汤药,方才凌厉的神情,转瞬便柔和了下来。她徐徐一笑,道:“想好了?”
云千雪站起身,恭敬又规矩的跪在太后的面前。面上是坚毅笃定的神情道:“从前种种,如今想来,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淅哥哥沦落至此,到底是我的错处。太后一手将淅哥哥养大,在心里恨青萼,青萼无怨无尤。以前做下的孽,总归是要还的。青萼,自从在建章宫里被先皇一杯毒酒赐死后,就已经死了。如今在太后面前的是冷宫庶人,云千雪。前尘过往,不过是一段封存在心里的念想罢了。就算往后当真想起来,也只会淡然一笑。笑自己年少无知做过的蠢事,误了那么多的人。时时警醒自己,再不要那么只顾着自己,飞蛾扑火的愚蠢了。”云千雪这一番话,似是想都未作多想,下意识的,就从脑海中一字一句的冒出来。
太后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打量着云千雪,语气里,带着蛊惑,“机会只有这一次,若放弃了,往后可别后悔!”
云千雪面上似有一瞬的挣扎,低头道:“若是淅哥哥还在人世,我想,青萼也只有一句话要与他说。唯祝君好,一世长安。仅此而已,在无它想了。”
太后注视着云千雪清朗无波的神情,定定问她道:“不后悔?”
云千雪静静的摇头,似是有千言万语,临了,只慢慢的开口道:“不后悔。”
太后一阵无言,指了指云千雪。一旁的踏月便立时将云千雪扶了起来,又听太后幽幽开口,“既已有了决定,往后如何辛苦不易,也要自己受着。且不说从前如何,从今日起,你的路便是你自己选的了。”
云千雪低垂眼帘,让人瞧不清眼中浮动的神色,“是,来日如何,就算打破了牙齿,我也必定吞下去。”
太后似是有一丝不忍心,眼中也有了动容之色,道:“你既是能放下,往后的日子要如何过,要如何过好了,也得细想一想。你如今有孕,再不是孑然一身的人了。哀家曾说过,凡事执着太过,缘分势必早尽。”
云千雪喉间有些苦涩,眼睛也被太后说的发酸。紧紧咬唇,强忍着心里痛楚,一一应下太后的话。
“人呐,这数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别等到哀家这一把年岁,回忆起少时,只留下了后悔。心里蒙尘的时候,记得扫一扫。瞧清楚了,自己的心才是要紧。你是个女子,不是神佛。最终能主宰的是你自己,却不是别人。有些事,哀家劝你想清楚。别以为被蒙着眼的往前冲,到时候撞得头破血流。给自己留些余地,也是给旁人留些余地。这时间不平,自有老天攥在手里呢!”
太后这番话越发意有所指,惊得云千雪久久不语。最后,太后只和缓的笑了,闲适的说道:“你如今既是有身孕的人,总该有些补贴。哀家暂且将你复为从八品的采女,准你以后的吃穿用度,以才人礼相待。”
云千雪起身,深深的一福,道:“嫔妾谢太后怜惜。”
太后和暖一笑道:“和敬夫人是生养过的人,你暂且与她同住在关雎宫中。至于旁的,平安诞下孩子再说吧。”太后话落,不觉有些欣慰的感叹道:“所幸,如今宫中的牛鬼蛇神去了大半。旁人,都是未成气候的。你如今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再安安稳稳的度过那六个月,便好了。”
太后从前对云千雪一直是莫名的冷淡,如今竟肯如此告诫开导她,又和悦的为她积极打算,实在让云千雪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外。她喏喏应下,又到了谢。太后这才让踏月亲自送云千雪去关雎宫。
出了寿康殿的门,晌午的晴朗天色早已不在。此时阴云密布,重重叠叠近乎就要压向颐宁宫的殿檐斗拱。踏月让人取了伞,为云千雪遮着风雨,送着她出颐宁宫。
雨势并不是很大,淅淅沥沥打在油纸伞上。伞边儿折下雨水,些微滴落在云千雪月白绣着竹纹的衣袂上。似是为竹叶点上了晨露一般,晶莹剔透。
“太后已经让小回子与绿竹两人去关雎宫支应了,把宫所收拾好,让小主能立时住进去。”踏月恭敬的说着,一手举着伞,一手不觉扶住云千雪,让她稳稳的迈过颐宁宫仪门的门槛。
颐宁宫是整个启曌城中,除去建章宫外地势最高的宫所,是为了表明太后万人之上的高贵。
云千雪站在颐宁宫仪门最高的台阶上,东西六宫中重重飞檐尽收眼底。那明黄的琉璃瓦,让细雨打湿,不似晴日里被阳光照着那般刚强硬朗,而是难得的温软柔和。这沉肃又无比华丽的深深宅院中,住着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一群人。
在民间,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是家人。可在启曌城中,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有许多时候都是敌人。一个个光鲜亮丽,闻言软语的面目下,不知藏着一个怎样戾气吃人血肉不吐骨头的巨兽。
踏月瞧着云千雪默然站在门口也不动弹,有些不明所以的说道:“下了雨,路上难免要湿滑。小主如今虽是采女位份,可太后也准小主以才人之礼。奴婢这就让人去准备轿辇,送小主回关雎宫。”
云千雪蓦地摇头,转身接过踏月手中的伞,道:“去关雎宫的路我认得,不必姑姑送了。”
踏月一愣,才道:“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太后既要奴婢送小主回去,奴婢怎敢惫懒!小主身怀有孕,难免要辛苦一些。自是需要有人扶着护着。”
云千雪双眉一动,扬起一个清亮又明丽的笑意,曼声道:“我自己一个人能安稳的走回去,请姑姑回过太后。这条路,我会走的很稳,很安全。若是路滑,就踏踏实实一步一步站稳了走。若是有石子,自然会踢开。不会绊了自己,更不会磕了自己。请太后放心便是!”
踏月松了手,将伞完全的递给云千雪。很是恭顺的福身,声音四平八稳,无波无澜,“奴婢恭送小主。”
云千雪客气又得体的颔首,最后撑着伞,一只手抚着小腹,那种万般爱抚又保护的姿势护在身前。她一步一步走的又慢又稳,在长长的宫道上越走越远。氤氲的水汽很快将她单薄的身影拢住。
见她的影子在宫巷的另一端消失了,踏月才回暖阁给太后复命。她将云千雪的一字一句,悉数与太后说了。见太后默默无言,只是不住的点头,忍不住疑惑道:“太后不怨云采女误了殿下,如今还肯如此开解教导,实在是云采女的福气。”
太后微微一叹,释怀的笑起,“自然是怨的,可她前后受了这么多的苦楚,也算是让哀家解气了。说来,她到底是絮儿一心爱护的侄女。哀家当年没护住朝歌,让她远嫁南诏。如今絮儿在世上的亲人,也只剩下她了。若是她再枉死,来日哀家下了阴曹地府。哪还有脸面再见端敏皇后?到底,哀家如今的安稳富贵,全是端敏皇后一手换来的。至于淅儿的仇怨,”太后语顿,慢悠悠的道:“当年她都已经被先皇赐死了,如何还能左右淅儿。哀家到了这把年岁,自不能在做糊涂的人了。淅儿走上了那条不归路,到底是被先帝的荣妃与兴王所误。只不过,如今这些人皆已经作古,哀家又能如何呢?”太后说着,语气里越发透出些无力与沧桑。
踏月忍不住道:“娶妻娶贤,当年雍王妃以永安郡主与雍王之事相要挟,让太后不得不默许让给她嫡妃的名分。如今又时时在太后面前攻讦永安郡主。奴婢只觉着,殿下之不幸,也与她脱不开关系。”
太后蹙眉,也是有些悔不当初的样子,最后只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如今孤儿寡母,年轻轻的守寡,这么多年,也算是个可怜的人了。好在咱们君念,是个最听话懂事的孩子。”
踏月笑着应了,难免又夸赞了霍君念一番。
太后只是抿唇不语,听着窗外潺潺的雨声,恍然失神。
☆、第50章 木兰行宫推荐票满1000加更
铅云低垂,天地间似是被泼了浓浓的墨,阴郁而晦暗。燕子打着旋儿的从湖水上掠过,似是一场大雨将至的模样。
只不过这样阴沉的天气,并没有让夏日的闷热停歇下来。四面无风,越发让人闷闷的不耐烦。
霍延泓站在烟波致爽殿外,眼前一汪碧绿的湖水,漾着连绵的碧波。他手里握着一张信纸,如剑一般的眉目紧紧凝着在一起,很是忧郁。远远的望过去,长身玉立。竟让人蓦地生出些冷清萧索之感。有棱有角的俊朗容颜,被迷雾重重叠叠的盖住,一丝笑容也没有。
“陛下,眼瞧着就要下雨,柳大人还在偏殿候着……”尹航生怕吵扰了皇帝的思绪,小心翼翼的进言道。
霍延泓不言不语,仍旧满眼烟波的盯着一汪碧水。这时,雨点落在湖里,在顷刻之间,越下越大,惹起无数涟漪。可皇帝却还如此站在原地,似是在深思什么一样。
尹航头上出了冷汗,赶紧让人拿了伞,撑着咱在皇帝的身后,也不大敢在霍延泓的视线范围内出现。心里琢磨着,京里又来了什么信儿,惹得皇上又跟三九寒天一样,脸上尽是风霜凛冽的模样。
“陛下,陛下……”尹航刚唤了两声,霍延泓蓦地回首,眼神凉凉的睨了他一眼,便又重新看向了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