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走出那片曼陀罗华的花田,她眼中才渐渐笼罩起迷云。
这种花,她昔时曾在地府见过,只有在极阴的土壤中才能存活,阴气越重,它便开得越旺盛。故而,在凡间,通常只有在乱葬岗,墓地,荒废的古战场方才能见到它。
那么问题来了——
好好的花魁不去种牡丹芙蓉,种这曼陀罗华做什么?!
夕时将至,倚香楼里逐渐开张,不少熟客一一落座。只有这段时间,清倌能够稍微清闲一些。白姬与旁的姑娘坐在院中,看一个个打扮妥当衣饰精美的红倌招摇而过。那些缀在袍服边缘精巧的花纹,颈间旖旎的香粉,以及一步一摇的金钗耳坠,都勾勒出一幅她昔时从未领略过的浮世绘卷。
忽而,外头响起一阵不小的喧闹。白姬看见阿柳自远狂奔而来,紧紧攥住她的手:“阿、阿浔!哈!哈!”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都没把一句话连贯讲完。
白姬不明就里:“阿柳,你怎么了?”
随后,鸨母捏着一杆水烟踱着步子过来,浓妆之下一双精心勾勒的眸子从头到尾将她仔细打量一边,诧异中透着些许得意。
“这没胸没屁股的,也不知道那位公子看中你什么,去吧——按道理说,清倌儿是不能外出陪客的,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今天妈妈我就放你一马,好好干,以后咱们倚香楼亏不了你!\\\”
白姬:“……”
眼下的情况由不得她说不,连人带搁在旁边的一块抹布都被人五花大绑地关进房间,四五个老妈子围着她搓搓细细,又是梳妆又是更衣的——
“那位公子吩咐下来,说是妆容打扮要端庄而不失素净,唔——”鸨母围着脱胎换骨的白姬转了一圈,眉开眼笑:“如今瞧你这一打扮,可不跟那官宦人家的小姐似的,有模有样啊!”
白姬听后,扳过身来。
镜子里站着一名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原本偏素净的容貌在专人的巧手之下更显清丽脱俗,宛若出水芙蓉。青黛细细勾勒出一双平直的远山眉来,似蹙非蹙,欲语还休。过于苍白的两颊抹上了胭脂,粉嫩红润,如新摘下的苹果一般。她微张着唇,露出一排细如编贝的牙齿来。纤细优美的脖颈下包裹着一件水红色的衣裙,裙面上有精致的刺绣,乍看之下,如点点落英缀于其上。
“愣什么?”鸨母在她后背拍了一记:“还不快走,别误了时辰!”
“等下!”她折身,从袖中取出百里昨晚送来的金钗,颤巍巍地递过去:“还有这个……”
鸨母接过,替她仔细簪好,适才揶揄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好运气,走吧!”
白姬懵懵懂懂地由她领着出门,走到外面,看见一面目陌生的男子立于一架熟悉的华篷马车侧旁,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凤眸将众人一扫而过,最终停留在她脸上。
楼外晃动的树影合着暖橘的暮色齐齐打在他脸上,显得他那双琉璃色的瞳仁格外深邃,白姬瞬时感觉所有的怀疑都不翼而飞,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欣喜。
原来是百里啊——
鸨母在她耳畔补了一句,“这位公子来头不小,你且给我抓牢了,莫要向先头那样耍性子!”说着警告性地瞪了白姬一眼。
白姬:只要不是判官那厮所有人都好伺候行嘛?!
“哎哟,让公子等急了吧!你看我们楼里的姑娘打扮起来哪个比那高门闺秀差了?!如何,对我们的服务还算满意吧?”
“唔……”百里似笑非笑地将白姬一打量,慢条斯理道:“妈妈出手,在下自然满意。”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锭银梅花来。
“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望妈妈收下。”
鸨母见钱眼开,自然笑得开怀:“公子真是太客气了,来人呐——扶姑娘上马车。”
“不必,我自己来便好。”
百里向白姬伸出手,将她白皙的手攥入掌心,抬眸浅笑:“请——”
白姬顺势弯身钻入马车之中。
车夫甩鞭,马车匀速地向前驶去。
倚香楼中,一抹蓝影晃过。兰若望着那远去的马车,侧头对身边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去查查那名男子的身份,另外等那丫头回来,探探她的底细。她资质不差,若是有意,倒是可以培养一二。”
“是——”
白姬坐在马车之中,望着对面的百里,好奇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车厢里奢华无比,内壁设有一个个木抽屉,百里从中取出一套茶具来,摆在小几之上,抬眸看了她一眼,好整以暇道:“带你去玩啊,怎么?不喜欢?”
白姬立刻坐直身体看他:“我们去哪儿?!”
茶香飘近,百里捏起青花瓷的小盏斟了一杯递给她,唇畔露出一抹愉悦的笑:“今晚是小皇子的满月酒,朝中权贵全部都受邀参加。”
“小皇子的满月酒……?”
白姬蓦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阿荣她已经生了!?”
算算时辰不对啊——
他们离开锦都也不过数月而已,临走时阿荣肚子都没显怀,怎么这一眨眼就已经生了?!
百里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惑,善解人意地解答道:“浮山的一日,相当于凡间四日。”
原来如此!
白姬没有理他,兀自手忙脚乱起来:“那我总不能空手过去看她吧,?!给小皇子做满月酒的礼物该送什么好呢?!”
“看你急的。”
百里屈指在她额头轻轻一敲,语气有些不以为意:“阿荣贵为贵妃,扶鸾殿中哪里还缺我们这点礼,你我只须人去了便可。”
“话虽是如此,到底是份心意。”白姬有些耿耿于怀:“若是你早点通知我就好了。”
静默片刻。
“我就知道阿浔你会烦恼这个。”百里他一脸无奈地从袖中取出一枚长方盒子来:“礼物我是早就备好了的,你我俩人送一份即可。”
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套质地精细讨巧精致的银长命锁。
“挺好看的,”白姬颔首,“不过我如今在倚香楼里谋职,靠每日陪酒也算敛财一笔,一点小礼物我还是买得起的。”
百里按住她低头掏钱的手,慢悠悠地说道:“阿浔你现在把钱用了,将来嫁妆怎么办?”
白姬摇了摇头:“我没想过要嫁人啊——”
她拂去百里的手继续掏钱。
百里复又止住她的动作:“你再考虑一下。”
“那啥——插句嘴。”头戴斗笠在前御马的百小里忽然转头喊道:“白姬啊,先生彩礼都准备好了,你当真不肯嫁吗?!”
风太大,白姬一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倒是百里,倒了一杯热茶眼明手快地泼了出去,外头响起百小里嗷嗷的喊声:“先生你下手轻一些,差点就破相了!”
“下次再提这个,就不只是破相这样简单了。”
百小里嘤咛一声,愤懑甩鞭,马匹嘶鸣一声,快速朝前驶去。白姬掀开帘子一瞧,发现马车没有朝皇宫走,反而拐上一旁的官道。
“这不是往皇宫去的路,你到底要去哪儿?”
“哦——忘了与你说一声,咱们先去廷尉府一趟。”
白姬侧头:“是去见玉妃么?”
百里望了她一眼,笑吟吟道:“不错。”
“玉妃一事不早已尘埃落定,结案陈词。莫非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案子虽是结了,不过这事却没完。”百里抬眸,琉璃色的眼珠里划过一抹逼人的冷光,偏生嘴角带着再柔和不过的笑,叫白姬心惊之余忍不住一望再望。
他道:“区区一介厨娘,若无人指示,又怎会用得噬魂咒这样的咒术呢?”
第47章 于二更
深秋将至,官道两旁树枝近乎凋零,马车驶过去,簌地落下一地枯黄色的叶。已近黄昏,整座廷尉府在萧瑟秋风中威严伫立,重檐背后映出半轮落日,将门柱映得血红一片。
马车在距离廷尉府几里处的小树林中停下。“到了。”百里抬眸,搁下茶杯。白姬掀开车帘一角,瞳孔映照中廷尉府门前一片禁卫森严,“怎么进去?”她如是问道。
“阿浔莫急。”百里勾了勾唇角:“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白姬见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件眼熟的物件出来,是那日曾在皇宫中用过的紫金铃。她蹙眉,额际隐隐作痛,对于这枚乍看之下古旧不起眼的小铃铛心有余悸。
就是这么个小玩意儿,上回,折磨得她险些以头抢地……
脸颊忽地被人轻轻一扯,她抬眸望去,百里正托腮朝这边笑,琉璃石般的瞳孔中映照出她略显呆滞的脸庞。白姬不禁好奇问道:“你瞧我做什么?”
百里伸出手来,指尖在她微微耸起的眉间轻而有力地一抚,继而道:“年纪轻轻,莫要总像老太太似的蹙眉。”语落,捏起紫金铃,白姬刚欲捂耳,便听叮一声脆响。
他笑问:“这回还头疼么?”
她松开手,摇了摇头,不但不疼,还莫名有种通身舒畅的感觉。
百里将铃铛收好,弯身一钻走下马车,转身撩开帘子,朝里头的白姬递来一只手。他微笑,轻柔地解释道:“廷尉府外设有结界,我方才用紫金铃震破一个小口,不过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辰,所以我们必须速去速回。”说着,他在自己和白姬面前捏了一个隐身诀,藏匿了身形和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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