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将军已经不在身边,碧月和同喜陪在身边,对了,今天秦府大殡,窗外稀稀落落的小雨依旧下着,正是殡葬的应景天气。
勉强撑着起身穿好衣服,要了些白粥囫囵吃了,碧月同喜看着我的神色不无担心,我却俨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吃过饭,披了厚厚的斗篷要到外面走走,才发现院门口已经有两个小厮在守着。
“将军吩咐,姨娘病着要安心静养,将军打听姨娘昨儿去了西市,特叮嘱不让姨娘今天出去,将军说今天秦府大殡后再回来瞧姨娘呢!”余妈和凝眉在也院门口守着,唠唠叨叨。
“哪个说我要去西市了?院子里闷,我想找东院玉蔻姑娘说说话,这个四爷吩咐过准还是不准呢?”我斜睇着余妈,口气清冷起来。
“这个……将军倒是没有提起……”余妈一时踌躇,我已经跨出了院子,小厮们面面相觑,不敢阻拦我,余妈,凝眉和丫头们无奈也只得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玉蔻院落中的玉簪花被骤降的秋雨打得落花飘零,白皑皑的铺了一院子,整座品月斋都满满流溢着颓废的甜香。
“姨娘怎么这时候过来,听说姨娘病了,怎不在房中休息?”踏进院子里,玉蔻屋里的婆子丫头们赶紧迎上来,玉蔻听得声音,人出现在门口,披着件素锦大氅,倚着门看我。
“请姨娘进来,加些炭火,姨娘正病着,点个手炉过来。”她轻声吩咐着。
“一概不用,你们下去吧,我和玉蔻姑娘有些话说。”我径直进了她的屋子,让身边的人退了出去,余妈和凝眉她们不敢远离,只是在院子中的亭子里避雨等候,她示意我坐,倒了杯热茶给我。
她的房间我第一次进来,装饰简单,和她的人一样清幽静雅,一应奢华器物全无,倚着墙壁的书柜是满满的书卷,各色的乐器,竖箜篌,琵琶,焦尾琴,墙上还横着一支晶莹的白色玉笛。
然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不计其数的画卷,有铺陈在桌案上未画完的,有挂在墙上已经裱糊好了的,还有一轴轴卷好放在三彩釉瓷广口瓮中的,几乎都是展若寒的画像,不同季节,不同服色,不同神情,动静相宜,栩栩如生。
她的世界里除了将军只怕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人了。
“想不到姑娘还擅长丹青,四爷的神韵气质很是逼真。”我的目光从展若寒的肖像上挪了回来,对上她清澈的眸子,“不知是否能请动姑娘为云笙也画一幅小像?”
“信手涂鸦不过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只是玉蔻画技不佳,眼睛看着四爷,心中有着四爷,手中画出来的便也只能是四爷,只怕画不来别人,即便是勉强画了也未必就像。”她淡淡摇头,神情已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么四爷呢,四爷与姑娘琴瑟和谐,想必也是此中圣手?”发梢上的雨滴落到我的面颊上,冰冷彻骨,我却懒得伸手拂去。
她静默了一下,递过一方丝帕,“四爷倒是颇通文墨,只是弓马骑射惯了,并不好丹青。”
端起玉蔻倒给我的茶,轻轻在鼻端下嗅了嗅,“是寿州黄芽,毕竟是郡主,终是喝不惯西域的罗布麻。”
“云笙是聪明人,若想得蒙将军眷顾,在将军府安稳度日,应该知道避讳些什么,玉蔻就是玉蔻,将军府何来的郡主?”她微微而笑,清丽的脸上笑容有些肃杀。
“是啊,”我神情寥落,缓缓起身,“青阳郡主嫁给了于阗公孙胜,赫连云笙合族被屠杀在流沙坳,我等不过是将军府的地位卑微小妾和得宠的通房丫头。”
看着她寒光四射的清水明眸,我冷凝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片白色的衣袂,抛在了她的面前,像凭空飘落的雪花。
织锦的白色衣襟,一面是用粗炭笔绘就的流沙坳的草图,而衣袂的另一面,居然就是一幅女子的小像,栩栩如生的赫连云笙的肖像……
她愕然睁大了双眼,眸中终现一分恐惧,唇角一弯,我的笑容如乍起的秋风般冷冽,拉开身上披着的宽大斗篷,缓缓拔出了藏在腰间的长剑,刻有展若寒名字的宝剑!
宝剑的剑身寒光凛凛,倒映着她的脸庞,苍冥若冬月飞雪。
☆、第19章 魂断将军府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张图?”玉蔻的脸色惨白,唇在微微颤抖,眸光中一抹绝望的水色。
用剑尖挑起那幅白色的衣袂,微微一笑,“从哪里得来的图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幅草图背后的人像是郡主的手笔,只是云笙还有一个疑问,郡主画了这幅图不知道是你的意思,还是将军的授意……”
剑尖一动,我抖落了衣袂,把锐利的剑锋抵上了她的胸口,她倒退了两步,脊背撞上了身后的墙壁,再退无可退。
不愧是出身皇族的宗亲女子,面对利刃,她虽面色苍白,竟也没有寻常女子遇险时歇斯底里的恐惧,只是双手牢牢护住腹部,反倒是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凛然。
“你也无需再猜忌,赫连云笙,我告诉你想要的答案,当日在流沙坳我其实早就从昏厥中醒来了,你和将军的每一句对话我都听得真切,你的容貌我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眼眸浮上了冷冷的鄙视,刺得人心寒,“将军求你相救于我,你的要求竟然是要他做你的男人,赫连云笙,你知道吗?自从十三岁时我见到他后,心中就再不能容得下他人……”
“只是造化弄人,偏偏让我生于皇室,婚姻大事哪容自己做主?我求皇上让他送我和番无非为了路途上几十天的朝夕相处,可路途再远,终有穷尽,那一日原本想就死在荒漠流沙之中,他却不离不弃舍命相救。”
她的目光直直定在我的身上,满是刻骨的恨意,“即便是出身显贵的我仍不能做他的女人,为何你一个微如草芥的番邦女匪就可以要求他做你的男人?”
“自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想死,想到了一个偷天换日的法子,只是你见过我的模样,我便偷了将军的草图,画了你的肖像,偷偷交给汤嘉惠将军要他出兵剿匪,暗自授意画上的女子务必不留活口!”她的眸光闪动,唇边浮上讥诮的笑意。
“李萼,原来害我族人覆灭的果然是你!”冲天怨怒在我的胸臆激荡,手劲一重,她的身体一颤,剑尖已是没入她的胸口,顺着剑尖没入的伤口,殷红血线已经顺着她的胸襟滑落。
“即便如此,中朝官兵为何还偏偏留下了赫连云笙的性命?”我的手在剧烈的颤抖,拼命抑制住想要将她一剑刺穿的冲动。
她垂首看着胸前的剑刃,玉容惨淡,唇角一弯,似有无限萧索,“若是没有将军妇人之仁,如何会轮到你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他得知大军将赶赴流沙坳剿匪,又遗失地图,已是猜到是我所为,奈何军令如山,只能暗中求带兵行动的中郎将饶你一命,否则你早做了他的箭下亡魂!”
“秦默将你带回焉耆的那日,是我嫁给于阗藩王公孙胜的日子,我求婢女代嫁,自己躲了起来,直至公孙胜迎娶了假郡主离开,我才偷偷出来见将军,他再没想到我胆大若斯,但是木已成舟,又能如何,于是我隐名埋名跟着他回到长安,却没想到他不止救了你,居然把你也带回长安来……”
她的纤纤玉指抚上剑刃,抬头看我,星眸已有一分潮湿,“这件事至始至终和展若寒没有任何关系,他不过是遇到了一个痴情如斯的我和一个一见钟情的你,欠了你合族老小性命的人是我,原本我还奢求你记不得我的模样,才有了上一次的试探,没想到你竟然早就知道我是青阳郡主……”
她顿了顿,十指握住剑刃,“幽居在将军府的西域女子竟然神通广大,只怕我和将军都小瞧了你,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这幅地图,命运如是安排,我也无话可说。”
她微微叹息了一声,疼痛让她的眉心蹙在一处,“你可以杀我为族人报仇,只求你莫要揭露我的身份,能和将军厮守这一段日子,我已是前世修来,死而无憾,只是李代桃僵是灭族之罪,对于他,对于将军府和义阳王府来说,那可是几百条无辜的生命。”
“流沙坳被你害死的族人何尝不是一百余个无辜的生命!”我紧握着剑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母亲染满血色的面庞在我的面前反复的晃动着。
“欠了你的,我来还,若是一世还不清,那便生生世世罢了,将军对你有情,还望你念在他对你的情分放过他和他的家人,只是可怜了我苦命的孩儿……”说着,她星眸一闭,握住剑刃整个身体撞了上来!
我没想到她竟这般决绝,眸光瞥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竟不自觉的猛地抽回剑刃,她一声惨呼,握住剑锋的十指被剑锋割破,双手鲜血淋漓。
“姨娘,玉蔻姑娘,怎么了?”外面亭子里避雨的余妈听得呼声,急忙大声询问着,已经远远听得甬路上传来众人匆匆的杂乱脚步声。
“你不是要杀我给族人报仇吗,为何不动手……”随着一道寒光飞过,她的声音竟戛然而止!
那道冷冷的寒光擦着我的肩膀一闪而过,拂起了我的衣袂,划伤了我的臂膀,带着冬夜般的凛冽杀意,深深没入了她的胸膛,截住了那句没有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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