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相公看,他会自请去三州哪县?”
“高密。”
“为何?”
“高密临海又最富庶,易展身手,是翻盘的好去处哪。”
裴尚书想着赵相公的话回过神,看一眼面前这年轻人,不由想,后生们自以为翻出了鲤鱼塘,其实还只是在水面扑腾啊,要真想越过龙门,尚早,尚早矣。
他与许稷表示此事需再商议斟酌,便令人先送她出去了。
而许稷走出吏部,沿着尚书省廊庑一路往东走时,却也是对着迎面寒风轻叹了口气。她以为可不受摆布,不成为第二个练绘,可到底还在局中。
这局,会有翻的一日吗?
行至校场,举子们竟是不在公房听课,而是各自拿了刀剑跃跃欲试,大有“你有种来啊我砍死你哦”的架势;当然也有性格疏淡者,姿态高贵地拎着大刀站在一旁冷眼看,满脸都写着“诸君可真是蠢啊”。
王夫南虽深知这些举子纪律观念淡薄,也早做好了准备,但带这些人确实十分累人,因他们的主意实在太多了,主意一多便涣散、爱指点,个个俨然是带兵将领的模样。
王夫南的副手某果毅都尉在旁看着叹道:“书生误国,书生误国也。”
话音刚落,一杆标枪就朝他飞去,若不是避得及时,恐怕就要命丧于此也。
“乱丢枪乱舞刀乱议论者统统不过!”果毅都尉很是火大,毫不客气地揪了某敕头当反例,这些人便终于安分下来。
许稷刚想过去便被一防合给拦了,那防合道:“都尉说以许君之身手,已不需与他们同习,遂请那边歇着。”
许稷远远看了一眼王夫南,只见他正与一举子示范如何攻击要害,似乎并未看见自己,于是就随防合去耳房歇着。
耳房除了一册手抄靖公兵法便再无他物可打发时间,许稷翻了一会儿,旁边庶仆道:“这是都尉抄的呢!”
“是么?”许稷未认真看过他的字,仔细看下来,他的字倒是极其秀整谨慎,令许稷有些意外。
一册兵书打发了漫长的上午,待到了下午,因举子各自散去,王夫南才露了脸:“在石瓮谷时曾说要教你用弩机的,出来。”
许稷顺手牵了兵书,老实跟他出去习新武器。弩机不比弓箭,弓箭家家户户可备,但弩机则民间禁用,许稷之前也未好好瞧过。
王夫南所持乃单兵使用的小型弩机,望山(瞄准器)悬刀(扳机)、钩心等部位均做得十分精巧。他在一旁做示范如何张弦装箭,如何扣住弓弦,又如何置箭于箭槽,再如何瞄准,如何扳动悬刀……姿态严谨认真,许稷亦看得十分专注。
箭飞射而出时,王夫南骤然偏头看了眼还沉浸其中的许稷。
她专注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他收回目光,瞥了眼地上另一只弩机,对许稷道:“愣着做什么,拿起来试试。”
许稷回过神,俯身就去拿那弩机。别看这弩机个头算小,但支起来时胳膊却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许稷顺利将箭栝顶在两牙间的弦上,侧头通过望山去瞄准时,手却因难负荷这重量而微微发抖。
一只大手从身后伸过来,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腕:“不要慌,瞄准了再扳悬刀。”
温暖气息就在头顶,许稷不自觉抿唇皱眉咽了下唾沫,沉下气瞄准靶心,手指坚定地扳动了悬刀,几乎是眨眼间,箭便飞射而出,正中靶心。
王夫南瞥见了她脸上飞转即逝的喜悦。
因习射顺利,仅过了一个时辰便暂告一段落。
两人正议论近身格斗时,天色沉沉,青鸦哇哇啼叫,校场便显出几分萧索阴森,许稷抬头看,却已是阴云压城,风也大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说话,豆大雨点就毫无商量地猛往下砸。王许二人骤然反应过来,王夫南正要拽了她往东边公房跑,可许稷却是立刻俯身收拾地上散落的军器,紧迫中却透着从容。
她也是与卫征一样,做什么事都要做到底绝不丢三落四的人哪。
可待她收拾完再拎着弩机跑回公房,浑身均已湿透,且站在廊下又不敢往里走,因太脏了。雨水顺着袍角往下滴,裤脚靴底均是泥,实在狼狈。
王夫南瞥她一眼,低头脱了靴扔在走廊里便径直往里去。许稷见他如此,也将靴脱了扔在外面,卷起裤脚跟着进去了。
外面黑云压城,屋子里一片晦暗。
王夫南自值房中取了衣裳手巾来丢给她,指了隔壁一间公房道:“那边无人,去那边换。”
许稷冻得发抖,不计前嫌地拿了王夫南的衣裳便进去了。王夫南见那门“砰——”地关上,莫名愣了一下,回过神往火盆里添了两块炭,将门窗关上,便不拘小节地换起衣裳来。
可湿衣裳才刚扒下,连汗衫子还没来得及穿好,那边许稷忽然开了门。
王夫南显未料到她换衣裳宛若神速,下意识“喂”了一声!
许稷恍若未闻地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嚷甚么?上次不是见过吗?”
☆、第24章 二四君子约
提起上次泡汤之事王夫南简直要钻地,因区区一条水蛇狼狈爬上岸,回想起来简直令人感到羞愤,许稷这样堂而皇之地提起来,王夫南更是无地自容。
“愣着做甚么?这种时候难道不该赶紧穿衣服吗?”许稷转过脸面朝窗户不以为意地说,“我要点灯了,你快些。”
王夫南速转过身穿好内衫及小裈,直接披上缺胯袄子,忿忿拆了幞头,拿过手巾擦了擦湿头发,这才说:“点吧。”
许稷不慌不忙点起屋内灯台,火苗轻柔窜起,和缓的节奏与外面截然不同。屋外雨声如鼓,雨水被大风裹挟着哗啦啦刮进廊内,稍稍推开窗子便得汹涌水汽迎面扑来。许稷赶紧又关好窗,拢起双手低头哈了口气,却并没有什么用。
手冷脚冷,衣裳不合身,浑身上下仿佛都被潮冷之气所围困,令人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春天。
“过来烤火。”王夫南的声音骤然将她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许稷回头看了一眼,走过去在火盆旁席地坐下,伸手感受了一下扑腾而上的热气,因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双肩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手渐渐暖和起来,而头发的湿冷却紧紧附着于头皮,令人脑壳都疼。她抬手解开幞头,湿嗒嗒的头发便往下滴水。一旁的王夫南看在眼里,霍地扯过一块大手巾,抬手就往她头上一罩,顺理成章地按住她脑袋一通揉。
许稷欲夺手巾,手却被王夫南按下去:“你不要动!”
他似很有经验,下手的力度及快慢都有所控制。许稷手里抓着*的幞头,低头皱眉任他擦头发,不远处的烛火隔着白手巾隐隐约约闪动,令人不舒服,许稷索性将眼阖上。
尽管他指腹传来的压力温暖又恰到好处,但许稷仍觉不自在。她很少与人亲近,哪怕熟悉如千缨,也未与她擦过头发。都说人之脑袋很是重要,被摁着脑袋搓揉一阵,像是被人当成了豢养的动物。
而王夫南给她擦着擦着不自觉放缓了动作,她头小,张开手一覆好像就没了,掌侧大鱼际时而擦碰到她的脸,凉滑又潮湿。拇指侧贴着她凉凉耳垂,更能察觉出两人之间的温差。
按着手巾往后移至发际处,恰恰掩去花白头发,露出来的正是寻常少年颜。
王夫南垂眸看她,光亮额头往下是平整眉毛,眼皮耷拉着,眼窝因过劳有些轻凹,睫毛不算柔软也不算长,鼻翼微微翕动,双唇轻阖,梨涡仍陷。
分明不是什么倾国貌,呼吸间却令人心烫意乱。
王夫南暗吸口气,抑住心中起伏,像丢掉烫手山芋般松了贴在她耳侧的手,另一手则按着她脑袋胡乱搓了两下,将手巾丢给她,别开脸往火盆里扔了一块炭,淡淡地说:“卫将军也是壮年就白了头发。”
他乍然提起卫征,令许稷有片刻错愕。她睁开眼,垂眸看着火盆里燃烧正旺的木炭,闭口不说话。
王夫南则接着坦白他与卫征间的旧事:“那时我问他是不是上了年纪才如此,他却说自己还很年轻,只是休眠饮食不当所以白了头发。现在想来,大约是心太累了。西征耗费了太多精力,回朝又要面对泥潭,的确轻松不起来。”他言语平缓,回忆味道也很淡,仿佛那些事是发生在平静的昨天。
许稷仍然不说话,她都是从别人那里无意获知关于卫征的一切,从没有主动探询过。
王夫南从她诸多反应中已是判断出,她那位住在昭应的“阿爷”许羡庭并不是改名换姓的卫征,而只是她养父。
她的父亲卫征,应已经不在了。
那么她的母亲,她的其他家人呢?王夫南不得而知。
卫征与朝廷失联那会他还很小,许多事并不能懂,到了七八岁时,听周围人提起卫征,则多是“好好的为甚么要叛逃?”、“骁将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吧”的说法,那时他只隐约知道,赠马给他的卫将军似乎做了身为军人最耻辱的事。
后来朝中势力更迭,这种说法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反是“征战未归,骸骨埋异国,真是太惨了”、“听说妻儿当年为避祸也不知去了哪里、大概也是死了吧,真可惜”。那时他已荫任千牛备身,从懵懂幼童到想法最动荡的少年时期,再听到这样的话,心中尽是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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