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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赵熙之)


  哗啦一声,帘子重新落下来,许稷便被隔在了帘子外。然她又自己挑起了帘子,歪着脑袋盯住王夫南:“某不会走的。”
  诸举子见状议论纷纷:“他们在说甚么呐?”、“曾君离得近,听到说甚么了吗?”、“好像是有甚么过节,恩恩”、“许君可真是倒霉呐”、“大约是家里的矛盾吧……他们是妻兄与妹夫的关系呢诸君不知道吧”、“噢噢原来如此,不过王都尉仗着自己力大个大欺负许君颇有些过分也”。
  王夫南索性锁了窗,走回诸举子面前,房内瞬时安静了下来。
  毕竟见识了许君的悲惨下场,谁也不想惹火王夫南重蹈覆辙。
  而许稷则靠窗席地坐下,看日头又移了一移。她听里面王夫南开始讲课,忽低头从怀里摸出那项坠来。
  这当真是父亲的项坠吗?连项绳都看起来都与自己的别无二致。
  她并不了解他的父亲,也不知道他的模样。
  她出生后不久,他就消失在了西征的战场上。有人说他是单纯死在了西戎军的铁蹄之下,也有人说打扫战场时未见其尸身,故他很有可能是弃军叛逃,又或者去做了西戎军的俘虏。
  总之,他不见了。
  但她知道那都不是事实。
  卫征是生死许国的人,是拼到只剩他一个人,都要将沦丧国土夺回来的人。他不会叛逃,更不会甘愿受俘。她知道,哪怕并没有找到尸身,但他消失不见,便是再也回不来的意思。
  她母亲也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才放弃了所有的希望。
  对国家而言,他的赤忱之心日月可鉴。可对于家庭,他却并不是一个好夫君、好父亲。
  且他心性举止古怪,即便是真做出“将自己的战马项坠送给一个不太熟识的孩子,再顺便定个亲”这样的事,也并不奇怪。
  但那天王夫南将事情全抖给她的那一瞬,她还是被吓到了,以至于后来几天她都战战兢兢,甚至不大想面对他。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会突然有人逼问她父亲生死,更想不到父亲会与一个差了三十多岁的小辈有那样不可理喻的交集。
  那晚的王夫南与往常很不同,她无法忽略他言语举动透露出来的执着,且她清楚这执着可能与卫征有很大的关系。
  他选择如今的路,成为现在这样的人……都可能受了卫征的影响。
  在他眼中,父亲又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许稷不知为何竟有些羡慕他,因在父亲短暂的人生中,他与父亲甚至有过交谈,而她却完全没有机会。
  天一点点黯下去,许稷在校场兜兜转转一整日,却完全入不得公房。
  举子们经历了一天的劳困,纷纷赶在承天门敲鼓前离了校场。
  而许稷则在这时走到了公房外,候着王夫南。
  公房内亮了灯,王夫南却迟迟不出来。许稷皱眉,忽闻到酒菜香。就在她揉了揉饿了一天的肚子、打算耐心等王夫南吃完时,门却霍地开了。
  许稷蓦地抬头,门口却空荡荡的没个人影,倒是酒菜香气变本加厉地溢了出来。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西边窗子却忽探出一个头来。王夫南好整以暇看她一眼:“香吗?”
  语气和她之前俯身低头问他“书好看吗”全然一样,简直是在报复。
  更过分的是,见她不为所动,王夫南竟是将酒菜连同案几一道搬到廊庑下,在她面前坐下来吃。
  王夫南不急不慢饮完一盏酒,手脚就渐渐热起来。他抬头看许稷,许稷则平眉顺眼地问:“都尉有没有可能改主意?”
  “我记得我已经说过了。”王夫南兀自又倒了一盏酒,“你去同吏部说不想去河州,南衙考核一事上我便不会为难你。”
  “王都尉的目的是不想让我去河州?”
  “是这样想的没错。”
  “为甚么?”
  “从大局看,河州眼下不缺文官,你过去毫无意义,且我可以肯定,若你不去,吏部暂时也不会再安排人去。”他一本正经道,“而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不可能放着未婚妻去送死。”
  许稷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说:“淄青遣使奉表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许稷陡蹙眉,但她又随即恍然。
  淄青让出三州给朝廷,其中空职朝廷则必然会安排自己人过去,但朝中多数人都怕淄青出尔反尔会出事,故不肯去三州任职,倘若她主动提出要去呢?
  即便她是第四等及第,看起来好像没甚么选择权利,但淄青的事摆在这里,便是绝好的机会,是足以令她翻上台的跳板。
  “看来你改主意了。”王夫南留意到她神情的微妙变化,倏地端起酒盏起了身。他道:“我也改主意了。淄青三州虽比河州安全些,但以防万一你还是得习些保命本事。”
  许稷抬眸看他,而他则隔着矮几将酒盏递到她面前,两边唇角俱是弯起,笑窝看着也分外可恨:“既然白天落下了,晚上补吗?我今日值宿可是闲得很呢。”

☆、第23章 二三滂沱雨

  许稷接过他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颊边梨涡更深。暮色中她忽抬起手,掌心朝上手指往里勾一勾,示意王夫南靠近些。
  王夫南果然上当,低头等她答复,可许稷却猛地将酒盏往他头上一扣:“别动,不然上次的冒犯,许某永不会原谅你。”
  王夫南闻得此言,便只能保持俯身低头的尴尬姿势一动不动,而承天门的鼓声也终于“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坊门将闭,你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在此补白天落下的课。”他抬眸用余光观察她的神色:“难道不好吗?”
  “多谢十七郎好意,不过某尚有比部公房可歇。至于这里——”许稷扫视一圈,“留给十七郎好好休息吧。”
  她重新看向王夫南,往后退了一步,俯身甚至推手行了个礼,这才转过身出了廊。
  一火长遥遥瞧见此景,不由瞪大眼,心说都尉近来这是怎么了哦,头顶酒杯是要练杂戏吗?
  待许稷走远,王夫南这才取下头上酒盏,借着廊下灯光看了一圈。
  杯壁没有口脂附着,低头轻嗅,只剩甘冽残酒香。
  ——*——*——*——*——
  次日天刚亮,许稷便已洗漱完毕从比部值房出来,抖落抖落身上浅青袍子,径直往吏部去。
  李令史正在院中指挥庶仆清扫廊庑下的地板:“边边角都要擦到才行哪!不然又要被骂邋遢了,哎御史台也是管得真宽……最近老下雨地板怎么干净得了嘛!”
  抱怨声暂歇,李令史扭头便瞧见青袍许稷走了进来。这一切仿佛是在他预料之中,他脸上自然地撑起笑意来,对许稷一拱手,很是客气地说:“许君早啊。”
  “令史早。”许稷同样一拱手,“裴尚书可在?”
  她原想近来因圣人抱恙朝会暂停,裴尚书这个时辰应该已到公廨,可没想到李令史却说:“尚书一早便去了政事堂,恐是要再晚些时候来。”
  “那某过会儿再来,叨扰。”
  “别别别——”李令史忙接着道,“尚书有交代,若许君来找请入内坐。”说着又招呼庶仆送茶备火盆,自己则领许稷往公房内走。
  吏部今日的特别照顾令许稷有些意外,这是算到她要来啊。
  火盆里噼啪声不断响,一盏茶热气袅袅,隔壁公房有书吏不断跑进跑出,似乎非常忙。
  许稷算了算时辰,又撩开帘子看了眼窗外,瞧见李令史又领着一众举子往校场去了。而李令史前脚刚走,裴尚书便挪动着圆润的身体回到了吏部公廨。
  吏卒与他交代了许稷到访之事,裴尚书竟是一挑眉,心说来得可真是快啊,于是接过庶仆递来的茶喝了一口,便径直往里边公房走。
  许稷已坐了好一阵子,听得外面脚步声霍地起身,见紫袍尚书进来,便俯身一拜。裴尚书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坐。”
  裴尚书开门见山:“许君特意前来,可是对昨日拟授存有异议?”
  许稷应了一声。
  “可有何想法?”
  “下官想自请调往淄青三州,不知可否商议。”
  裴尚书到底沉得住气,问她:“密、海、沂三州有八县尚有空职,你可有相中之所?”
  “密州高密县。”
  裴尚书猛地一挑眉,胖胖的脸颊也跟着抽动了一下。
  就在他到回到吏部之前,赵相公刚与他说过:“二十四郎啊,让许稷去河州,他就当真会去吗?河州现在是甚么地方,九死一生,聪明人都不会去的。可他不想去能怎么办?若他足够聪明,就知道除了自请去淄青让出来的那三州,便无更好去处。淄青虽也不是甚么太平地方,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啊,他会明白的。”
  裴尚书又问:“既如此,相公为何不直接授其淄青三州地方官?也免却了这其中麻烦。”
  赵相公道:“二十四郎,你都已服紫了,却还是不懂官道趣味啊。其一,是看他够不够聪明,若榆木脑袋似的二话不说直奔河州赴任,那便是不懂变通之辈,死了就死了;其二则是看这其中有谁替他周旋出主意,会劝他去淄青者,恐也有心往淄青去;其三便纯是乐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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