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有一指挥双膝脆地:“父亲息怒,实因母亲她……仍陷汤泉宫,又因天子有令,儿子也……不敢不遵……”
“虽说忠在孝上,更在义前,不过孤甚能体会诸位为难之处,便是太皇太后,也不曾怪罪诸位。”虞沨缓缓说道,亲自上前扶起那左右为难的指挥:“孤今日称誓在先,决不会置诸位家眷不顾,且待稍时,当竭力救助诸位家眷平安。”
“人质”们却纷纷跪地,口称为臣者当忠大义君国,不敢因私情罔顾。
而西山卫指使也率先投诚,跪称谨奉懿旨。
“诸位指挥本为忠信良臣,原也不料逆帝竟是矫诏篡权,不明究里,当奉君令自然遵循,是以明知闭城逼宫之行而摁兵不动实不为罪,可诸位也当洞明,逆帝若非心虚,何需以天子尊位却用臣属家眷性命相逼?可见逆帝也知诸位忠君奉国,才行逼迫之事。”虞沨见其余仍有犹豫,也点到即止。
言下之意,天子信不过十二京营,就算指挥们受逼遵令,事后也不会真被赏功,天子多疑,一旦大权在握,定然会用心腹取代京卫之职——就算十二京营随天子逼宫,天子仍会以为他们是为顾家眷,将来若再有旁人欲行叛逆,把家眷掳掠,指挥们岂不也会被逼逆上?天子哪会安坐无忧,非得清算不可。
别说眼下权位,也许最终性命难保。
被逼投诚与主动效忠,原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虞沨这是采取“以情动人”在先,紧跟再晓以利弊。
太皇太后可没有逼迫十二卫部,而是下旨令众臣服,这时痛表决心者才是忠臣,将来论功行赏,而不是逼不得已才妥协,有失忠良。
京卫指挥虽是武官,但久在官场,这点子厉害关窍并不难通透,经虞沨略微点拨,遂都心下一凛。
天子本不得人心,眼下更是失尽先机,别说虞沨真有办法解救人质,就算难免伤亡,指挥们也不会再行毫无益处注定沦落的蔽事。
争先恐后下跪,遵旨之诺夺口而出。
身为将领,既然当着部众的面下跪臣服,就再不能言出无信,否则不能服众,只会导致军心动乱。
虞沨一一扶起众人,干脆请人入营协商,这下没人再带随从,而是要谈及关要了。
直到这时,苏荇才长舒口气——天子,败了。
☆、第七百八十章 胜负落定,废位收场
冬月辛未日,对大多人而言轰轰烈烈甚是赶促,可是对于天子来说,却显得尤其漫长难挨。
他在汤泉宫,见完十二京卫指使,以防黄陶失利及时增兵,不得不先将众人遣归,免得城中万一有变,而不能及时调遣增援,反而让宫卫杀将出来打个措手不及,直袭汤泉宫。
约定午后闭城逼宫,天子身在灵山卫营,一直不能安坐,围着长案上敞开的城防與图连连打转。
却有阿谀者陪笑,一再安慰帝心:“圣上不需担忧,太皇太后到底是一介女流,见识浅薄,哪会料到今日事变,卫国公也不在京都,他的嫡长子苏荇是文臣,从未涉及军务,便是最近被调入京卫,不过就是太皇太后笼络之举而已,起不到大用,那虞榴,倘若不是楚王当年所荐,一直闲散,就算得了先帝重用,能号令宫卫,从不曾上过战场的人,又能有什么本事?黄同知一贯勇武,又经过这些年的准备,必能打宫里一个措手不及。”
“朕是担心慈安宫早有防范,毕竟苏轶遇袭在先。”天子满腹担忧,不免暗怨钟光兆不顶用。
“圣上多虑了,倘若太皇太后真有防范,就不会允准圣上迁来汤泉宫。”阿谀者想当然说道:“更会筹谋在先,免了黄同知的职务。”
“卫国公虽不在,仍有显王父子。”
阿谀者越发鄙夷:“说实在,以微臣看来,显王无非就是仰仗其父威势,堂堂男儿赫赫亲王,正妃早逝,独子病弱却不续娶,绊于儿女私情,实在荒谬,兼之楚王,虽有些才能,身子骨却实不顶用,前些时候大病一场,气都没缓过来,多少日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有精力顾及许多。”
完全不细想天子究竟是因为谁才陷于这般两难之境,不得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可偏偏这阿谀奉承的话就正合天子心意。
一时也觉得大有胜算,堪堪安坐下来。
哪知申正才过,就听禀黄陶策马入营。
阿谀者尚且喜出望外:“必然是同知带回胜报,微臣贺喜圣上。”
很快,当这位看清黄陶狼狈不堪满面仓惶的模样,险些咬了舌头,一脸的喜气僵硬在腮帮上。
得闻失利,并且是惨败,黄陶甚至没有察清是哪处城门失守放了援兵入内,天子盛怒,几乎没摁捺住戾气将黄陶立斩在前。
立即召集灵山、桐浦二卫,再兼自他登位以来陆续“培养”的心腹亲卫——驻防汤泉宫之金吾羽林,拢共近两万,疾行往近京卫部。
汤泉宫于是只有内宦防守,当然,十二卫部之女眷这等关键人质,天子没忘携带。
哪知一路之上,连至三卫,得到的只有一个结果——指挥及佥事、千户等职竟被太皇太后诏往西山卫!
天子咬牙切齿,这时再无饶幸,笃定太皇太后早有防备,就等着他作动。
而遣往通州、香河等卫的使官尚未归来,天子实拿不准诸卫是否臣服,唯有孤注一掷,想着自己有人质在手,十二卫部难道就真能毫无顾忌?
必须抓紧时机争取人心,攻入皇城掌握慈安宫,才有生机。
而西山营前,虞沨已经等待多时。
已是斜阳西落时分,冬月的霞光只在西天暗红,北风更厉,入襟阴寒。
黄袍乌氅,天子一双血目,万众拥护而来,当见营前也是铁甲密集,那当先一骑上,虞沨稳踏金鞍,身后是十二指挥朱衣铁甲,战刀在握。
见圣,却无一下马,摆明要兵戈相见!
天子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微咪一双凤目,凛视虞沨,唇角肃冷。
虞沨,当真是铁了心的谋逆,不过好在是他领军,而不是显王。
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罢了。
虞沨却也微笑——圣上,我可不是为了与你拔剑厮杀,我们的胜负,已经分明。
黄陶怒斥出声:“楚王虞沨,见圣驾,还不跪地相迎?”
他这一句话吼出,场面上却仍是一片寂静。
下马上前的是苏荇,却也不曾见礼,而是展开黄卷,缓缓道明天子罪状。
“孤奉懿旨,请圣上回宫。”待苏荇话音才落,虞沨不顾天子青红交白的脸色,干脆利落却不无客套地说道。
虽有“请”字,但谁知道言下是逼。
“朕若不从,尔意欲如何?”天子冷笑。
“高祖令剑在此,恳请圣上依令。”手臂轻举,金龙盘鞘,这回却并未出剑。
因为出剑,就要杀人。
“太皇太后称朕篡位,实为无稽,分明是太皇太后意欲夺权,而卫国公对朕之指控也为陷构,朕因洞悉尔等阴谋,逼不得已才行非常之事,意在维护祖宗家法、虞姓江山!”到这时,天子也不再坚持那套“刺客”说法,不握先机,无论什么说法都不顶用。
天子目若冷剑,环顾十二指挥:“诸位爱将皆乃大隆忠勇,切莫被奸侫蒙蔽。”却一挥手,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即押上一排女眷,重摁跪地,个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有满面死灰,有涕泪横流,又听一片“铿锵”,亲卫冷剑出鞘,直逼女眷脖颈。
十二指挥怨愤不已,指掌无不握紧剑鞘。
各人族亲,虽为男子,在慈安宫却遇礼待,并不曾受到折辱,可天子却对弱质女流这般欺凌,但凡热血男子,这时都不会心平气和。
十二卫中,东淮伯最是刚烈,而他家中被掳者除了伯夫人与两个嫡女,更有已经风烛残年的嫡母,眼见老母亲被押跪地面无人色,东淮伯只觉胸中恶浪翻滚,忍不住翻身下马。
天子心头一喜,且以为有人投诚。
哪知东淮伯却转身往后,分开兵卫,揪出一人来,照样一搡跪地,不用拔剑,只大张虎口掐紧女子脖项:“逆帝!你若敢伤我家眷,我先让此妇命断当场!”
东淮伯这是完全豁出去了。
黄陶定睛一看,两眼顿时冒火。
因为跪地之人正是廖婕妤。
“大胆逆贼!”黄陶忍不住一声怒吼。
虞沨淡淡说道:“有请太后。”
便是后宫妃嫔包括皇后在内当众杀光都不会威胁到天子,唯有太后才有一、二份量,纵使天子本心并不愿为了这些女眷放弃大局,可众目睽睽之下,决不能无视生母。
太后没有受到任何委屈,尚且衣着光鲜,仪表堂堂。
但脸色当然是不那么好看的。
而直到这时,黄陶才醒悟过来本应在汤泉宫的廖婕妤怎么会落入敌手。
汤泉宫里本有虞沨内应,兼着天子将亲卫尽都调走,忙着赶赴各卫威逼兴兵时,虞沨安排的京卫与内应里外合谋,轻而易举把其余人质解救不说,就连太后、皇后等也尽数掳掠。
甚至比天子还早一步抵达西山卫——天子是兜了一个大圈,人质等却抄了近路。
“虞沨!”天子暴怒,寒剑出鞘:“你敢对太后不敬?”
“臣,只奉懿旨行事,太后也牵涉其中,自然要一并请返。”虞沨毫无惧意。
而天子剑一出鞘,十二指挥竟齐齐上前,横当于前,个个虎视眈眈横掌握剑,显然已经不会受胁。
苏荇带头厉呼:“臣,请圣上奉懿旨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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