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是二三十年前,一个人送给我的。”陆老头道,“那日我也是一大早,想去采药,没走上几步,便见到一株梨花树下,躺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才几个月的娃娃。那人身上中了好几剑,已经快没命了……”
“可是前面云蒙山脚下的那颗梨花树?”月夕心中一动,问道。
“对对,就是那里。我见这人没法子医了,便问他有什么心愿未了。那人就将怀里的娃娃递给我,又将手上的翡翠戒指塞到了襁褓里。他说这男娃是他的少主人,他们被人追杀,一路逃到这里。他求我抚养这男娃,早晚会有人来寻到他,那戒指就是凭证。我见这人身上都是剑,想必他有仇家,只怕引来麻烦,本不想答应,可见他要死了,又于心不忍,便答应了他。”
“那人等我一答应,便咽了气。我埋了他,正想着这男娃可怎么办?恰见到山上下来一个人,我见他长得一幅仙风道骨的样子,十足像位神仙,就求那人收养这男娃。那男娃本还哭得厉害,一见这人就笑了,这人就说两人有缘,竟就答应了。他说多谢我为他送来一个弟子,便从怀里摸出了这个盒子,赠给了我。”
“他说这里面的东西,可以治死扶伤。我本想着自己留着保命的,”陆老头叹气道,“上一次我见你夫君中了毒却好了,我还以为是你偷了我这盒子……唉……那次是我有私心,仍想着自己能多活几年,没拿出来救他。亏得他也好了。月儿,你可别怪爷爷。”
“上一次?”月夕正听着陆老头说这陈年往事,心中恻然,听到这“上一次”三字,不禁一愣。她心中一颤,那盒子便在她手中弹了开,洁白的绸缎上,是一颗鲜艳欲滴的红果,小指大小,状若红心,还发出淡淡的蘼芜香味。
虽然历经数十年,可太一门的盒子,本就为储存药物做了处理,这盒子又被陆老头深埋在地下。红果丝毫没有蔫萎,竟宛如初摘下的一样。
这红果,月夕自小到大,她不晓得吃过多少,怎么会不认得?
“这……”月夕的心,惊喜得几乎要跳出心口。她想将盒子塞到赵括手里,可想到陆老头方才说的话,顿时迟疑了一下,“爷爷,你留着这东西是为了保命的,如今你年岁大了,万一……”
“唉……我想过了,没用的。”陆老头摇头道,“这东西我也不能日日带在身上。像昨日那样,我被蛇咬了一口,要不是那人救了我,我也赶不回来用它救命。再说……”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陆老头今年六十八了,也活得够了,早一日晚一日都一样,早已经想开,无所谓了。”他伸手抚了抚月夕的头发,笑道:“这东西给了你,你们年轻人,才恰好用的上。”
他将盒子盖上,又将月夕的手一合,再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丫头,以后若方便,便来看看陆爷爷,爷爷……喜欢你这个丫头。”
他见月夕眼眶红着,又似要哭了,连忙将赵括扯了过来:“快劝劝你媳妇……”自己转身便朝药铺行去。
赵括搂住月夕,柔声问道:“怎么了?陆爷爷给了你什么?”
月夕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望着赵括,面上不晓得是哭是笑,半天才哑声道:“是蘼心果。”
赵括一愣。后面阿璃面上瞬间露出了惊喜,高声叫道:“大哥,你有救了!”
月夕缓缓抬起头来,瞧见陆老头矮小的身子在雪地中,蹒跚地走着,仿佛就似那日爷爷的身子在风雪中远去。
她把持不住,和赵括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跪在了地上,朝着陆老头拜了一拜。
远远地,陆老头身子一僵,立在了雪地上,半晌才轻声道:“月儿,以后你可要好好的。”
月夕眼中顿时泪水汹涌。眼前之人,究竟是陆老头,还是爷爷?她早已分不清。可她却晓得,若不是陆老头将襁褓中的靳韦送给师父收养,若不是靳韦昨日救回了陆老头,若不是自己将陆老头误当成爷爷亲近……陆老头就不会将他收藏了三十余年的东西轻易送给了自己。
冥冥之中,仿佛是师父和爷爷,还有靳韦,借这陆老头,来救赵括一命,来救她一命。
月夕和赵括起身上马,三人齐声呼哨,两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远去。
陆老头这才从药铺里露出脸来,朝着远方挥了挥手。
雪花点点扑面,越来越大,掩天蔽日,放眼过去前面俱是白茫茫的一片。
三人纵马向前,欢欣雀跃之余,却又各怀忧惧。
野外人踪绝迹,崎路迢迢,向无止境,路上风雪正惑人心绪。
☆、43 城郭旧人家
魏国大梁。
秦军四十五万大军发兵邯郸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当年赵国取得上党时,魏国人还为自己曾痛失良机而扼腕痛惜,可这五年过去,人人的心底都暗自叫了一声“侥幸”。
亏得当年置身事外,魏国才逃过了一场大祸。可现在听到秦军再围邯郸,韩赵魏三晋一家,国人未免又都有了些唇亡齿寒之感。
赵国若灭,接下来,秦国又会想要对付谁呢?
据闻平原君向楚国求救,楚王决定施以援手,派春申君黄歇率军相救。可几十万大军整装待发,山长水远,一时远水解不了近火;其实不过是春申君刻意行动迟缓,实则仍在观望,一旦赵国再能求得他国援军,那么楚军必然出兵,可如果援军不到,楚军就很有可能只作壁上观,看着秦军把赵国消灭。
平原君再向魏国救援,魏王畏惧秦国,再一次决定袖手旁观。平原君无可奈何之下,写信给自己的妻弟信陵君。
大梁城内,纷传平原君向信陵君和魏王求助的消息。大梁百姓亦都在议论此事,半数曰救,半数曰不救。
可他们毕竟不是信陵君,而信陵君毕竟也不是魏王。魏王兵权独揽,大军由晋鄙统领,非魏王虎符不能调动。信陵君纵使有心救赵,也是全然无力。
日已近西,寒鸦归窠,街上的人已慢慢散去,不觉又是暮霭苍茫了。
大梁最宽的街道上,赵括在马上,月夕在赵括的怀里,两人自入大梁,听到民众的评论。面上都有些沉重。
他们身后的乌云踏雪身上,阿璃也在沉着脸。魏王与信陵君救不救赵国,与她无关。叫她郁闷的。是与赵括共骑一乘的月夕。
莫说让她叫她大嫂,便是叫她月儿、月夕。阿璃都不肯。
她就只是那个讨人厌的赵姬……
这一路上,这个赵姬……就那样赖在赵括的怀里,五音不全地唱着歌,时不时还会亲一下赵括的脸。不仅如此,赵姬还把自己束在乌云踏雪马蹄上的细丝带统统抽掉了,阿璃走的快走的慢,赵姬都会呼哨着催促乌云踏雪。
这天下就没有比她更不要脸的女人了,可赵括就那样笑着望着她。由着她做任何事情……连阿雪也听她的话,再不肯听从自己的指挥了。
阿璃从前觉得大哥对自己百依百顺,实在是宠爱至极。可直到她见了赵括对这个赵姬……才明白什么叫宠与爱。
她不想失去她的大哥,她也未曾失去过。除了多了一个赵姬,赵括待她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可她又觉得自己从来也未曾得到过。因为李谈待她,和赵括待月夕,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阿璃苦恼的,就是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李谈,还是赵括?
阿璃的脑子里还在想个没完没了。忽觉乌云踏雪停下了脚步,她以为又是月夕捉弄她,抬头一看。却见几名绛紫劲装的魏国武士,拦在马前。
“喂,你们干什么?”阿璃心中因月夕而起的火气,立刻要发泄在这武士身上。可这两名魏国武士仍是恭恭敬敬地站着,抱拳道:“公子请姑娘一叙。”
“请我?哪个公子?”阿璃还正奇怪。赵括却立刻垂下眼去看月夕,月夕咬了咬唇,低声道:“他……有话要同我说,我去见一见他。”
赵括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下了马。阿璃瞧着月夕骑着马,随那两名魏国武士离开。撇嘴道:“大哥,这个赵姬……除了赵王。还认识什么魏国公子么?”
“是信陵君。”赵括叹气道。
“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信陵君么?”阿璃微觉惊奇,嗤笑道,“大哥,信陵君怎么晓得她来了大梁?”
“信陵君手下,门客众多,耳线遍布。我们一入大梁城,他便已经晓得了。”赵括苦笑道,“何况他这多年,心中思念月儿之情……未必下于我。”
“哦……这个赵姬,真是只狐狸精,”阿璃哼道,又推了推赵括,“大哥,那你还让她一个人去。”
赵括牵住了乌云踏雪,半晌都不言语。阿璃心中突然一慌,叫道:“大哥,是不是信陵君就是她说的那个朋友,她要将我留在这里是么?大哥,你可千万别听她的。”
赵括仍是微微摇了摇头,阿璃见赵括神情黯然,不晓得他心中在思量什么事情。她放软了声音,低声道:“大哥,你别撇下我,我也不想回齐国,只想同你……们在一起。我答应你,以后对她客客气气的,只要你别撇下我。”
“大哥不会撇下你。”赵括拍了拍阿璃紧紧揪着缰绳的手。阿璃得他承诺,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可见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立刻轻哼了一声,叫道:“大哥,我帮你去看着她,免得她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她话音一落,便从乌云踏雪上跃身而起,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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