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括来不及拦她,只得叹了口气,牵住了乌云踏雪。
他很清楚,月夕是为了他,才执意来到大梁的。可赵括的心里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有一根刺在隐隐作祟。
从前他尚是马服子,意气风发时,见到月夕同信陵君在一起,心中便不舒服,且有几分不淡定;何况如今,他是累死赵国四十万将士的罪魁祸首,而信陵君,却依然是世人推崇光风霁月的信陵君。
世事之变,在他身上天翻地覆,可在信陵君身上,不过泥爪飞鸿。
他忐忑不安,与其是因为月夕,更不如说是因为月夕眼中看到的自己。
他抬起头,前方迎面又是两名魏国武士,拱手高声道:“赵将军,公子有请。”
※※※※※
月夕跟那两名魏国武士,进了信陵君府。庭院辽阔,她垂着头。只在眼角的余光中依稀分辨出周边的花木山石,湖亭楼阁,终于到了一处厢房。
信陵君府她曾偷偷来过一次。可这处地方,她却从来没有见过。
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厢房藏于几棵参天古木之中,四周皆是草木深深。房内几名少女垂手侍立。屋内很小,却很精致,便是她们端上来的水也是用琉璃盏盛着的。
小小府邸,内含乾坤无限。
公子气概,直盖苍梧之云
月夕静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那熟悉的白狐裘就搭在一旁的屏风之上。可她就是目不斜视,瞧也不瞧。外面更鼓两声,二更天到了。
忽然听到身后门扇移开的声音,那几名侍女无声地退了出去。月夕不曾回头,却晓得有一个人,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人只以目光注视着她的背影,许久不曾出声。月夕心跳得快了,她垂着头。举起了面前的琉璃盏,浅浅地啜了一口里面碧绿色的水,终于听到那人开口唤她:“月儿……”
她身子一僵。没有转过身,只是微笑道:“一别五载,公子别来无恙?”
那人慢慢踱到月夕面前,玉冠束发,一身紫袍,平常的相貌,可面上仍是这般顾盼风雅。只是一双眼,又一瞬不瞬地盯在月夕身上。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比如信陵君。他的风韵与气度,天生就是比旁人高出一筹的。
他望着月夕。微笑道:“一别五载,月儿你……却憔悴了许多。”他声音温柔。一如十五年前吹乱她发丝的春风,叫月夕心绪紊乱。
他坐了下来,信手取了另一个琉璃盏,为自己斟上了一杯水。
琉璃盏中本该盛的,是琥珀其光的兰陵美酒。可他晓得她的脾气,他便陪着她喝清水。
他坐在她面前,两人相顾无言,只是浅酌低饮。
他晓得她为何而来,可他就是这样坐着,缓缓地饮着清水。外面更鼓三声,不知不觉又到了三更天。
月夕握着琉璃盏的左手,忽然紧了一紧,琉璃盏薄脆,竟然“咔哧”一声,崩开了一道缺口,恰好割破了月夕抵着琉璃盏的大拇指。月夕眉头一蹙,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信陵君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盏,一把握住了月夕的手:“怎么这样子不小心,疼不疼?”
月夕摇摇头,脸有些红,又微微松了口气。信陵君的城府修为,总是泰山崩于前而声色不动,若再这样坐下去,她早晚也说不了自己要说的话。所以她才轻轻运功,捏碎了琉璃盏。
可信陵君,明晓得她是故意的,他还是中了计。
很多时候,他都和赵括很像。
明明晓得前面是陷井,还是要往下跳。只是因为他们对眼前的人太着急、太关心,才会忍不住,跳入她挖的陷阱。
“怎么会不疼?血都流出来了。”信陵君握着她的手。
“一点点血,不要紧的。”月夕轻轻挣扎着,她越挣扎,信陵君的手却握得更紧。
她以为他在上党那夜,便将一切都看开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虽隔着几案,却几乎贴上了月夕,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即将及笄的她。他情不自禁,俯下身要在她的眼上亲了下去。可手中忽然碰到了一道凸起的疤痕,他突地心中一动,反手展开了月夕的左手。
上面一粗两细三道疤痕,清晰可见。
他虽不明所以,却突然想到了赵括送回来的那条白狐裘。
他霎时松开了手,起身到了窗前,推窗望月,天上星月熠熠生辉。他低叹道:“月儿,若不是为了他,你此生也不会再来见我一面了罢?”
☆、44 旋旋情相扣
“公子见过他了?”
“你可晓得方才他对我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月夕摇头叹笑,“几日前,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我说来大梁,他便同意了,他只怕我因他而做傻事,盼公子可以保我的性命。”
“那你又为何要来大梁?因为你晓得,他就算是命在旦夕,也放心不下赵国的安危,所以才陪他前来。”
“他这个人,唉……”月夕微微一笑,“如今他没了性命之虞,却仍是一心想来求公子,能薄施援手,以解邯郸之围。”
“不错,他对我说,邯郸岌岌可危,非我无人可救赵国,”信陵君淡笑道,“他自己才被你救回性命,却又要多管闲事。”
他既然见过了赵括,大约什么都已经晓得了。月夕苦笑道:“他的脾气,公子当初在上党便晓得了。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向来都是只问该不该,绝不问能不能。赵国是他父母之邦,此刻秦国兵临城下,邯郸存亡危急之顷,满城上下,都是慷慨决死,有国亡与亡之志,他又怎会置身事外?”
“你果然很明白他,”信陵君冷笑道,“可长平之败,害死赵国四十万将士,置赵国于万劫不复之地,这也是他该做能做的么?”
月夕面色顿时变得惨白,许久才颤声道:“当初是我害了他。不是他……”她想起此事牵连身边无数亲人,实在无法坦然再说。信陵君却紧盯着她,沉声道:“你怎么害了他?”
月夕晓得赵括对信陵君再是坦诚,也决不会提及当年自己截断赵军之事,以置自己于不义之地。信陵君见她只是垂头不语,又微微冷笑道:“当初他在上党与我侃侃而谈。说为赵国可以死而后已。我见他明大局,晓大略,只当他来日必是赵国栋梁。可没料到他行事却如此鲁莽。一旦被拜上将军,便贪功冒进。害得四十万赵国精锐尽坑于长平。是他一手陷赵国于危重之境,如今却还有脸面来求我救赵,叫我为他收拾残局?”
信陵君这一番话好生耳熟,仿佛从前在哪里听过。月夕蹙起了眉,忽地想起当初在长平时,爷爷便曾说过和信陵君一样的话。都是对赵括曾报以厚望,又对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深表失望。
信陵君与爷爷,都曾与赵括深谈。对他为人、用兵之道亦是知之颇深。爷爷一生阅人无数,从不会误判大势,而信陵君更是说得上知人善用。若说他们中一人还会看走了眼,可怎么两人都会瞧错了人。
莫非赵括真的只会夸夸其谈,而无半点真本事么?
月夕猛地摇了摇头,莫说赵括曾在中条山逼困王龁,便说他平时为人处事,不急不缓,轻名小利,决不能事到临头才伪装得出来的。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却一时想不明白,更不能去问赵括。无论如何。赵括在长平冒进求战,确是事实,因此造成的悲剧,她亦无力为他多做辩驳。
她抬起头,看见信陵君正目含深意望着她。月夕低声道:“我晓得公子有难处,公子仁义,还望能对赵国援之以手。”
“我不是有难处。而是这件事情,我根本就无能为力。”信陵君淡淡一笑,“我手无兵权。亦无法说动王兄发兵救赵。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如当初对冯亭一般。孤身前往邯郸,以不负姊夫之义。至多再带上我这几千门客。统统一起随我去邯郸,可比起秦国四十五万大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赵括和姊夫,都是高看了我,也求错了人。”
这话真也好,假也罢,至少入情入理,月夕实在无言以对。她微微怔愣,仍是恳求道:“韩赵魏同属三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存赵即是救魏。若公子肯设法救赵国,月儿……月儿……”
她能怎样?
她明晓得信陵君想要的,她早已统统都给了赵括。
月夕说不下去,许久才道:“月儿自当永铭公子大德。以后公子但有驱使,月儿绝不推辞……”
“你不必再说了,”信陵君一摆手,拦住了月夕,叹气道,“我实在不懂,他不过是个败军之将,究竟有哪里好,值得你这般处处为他?”
“我也不晓得他哪里好,”月夕淡淡笑了,轻声道:“他本来也比不上公子……”
“只是偏巧就是那个时候,叫我遇上了他,我与他……死生两不相负。”她抬头凝望信陵君,“可当初……公子若肯守约上山,我如今如何待他,便也会如何待你。”
月夕与他贴得那么近,她吐字时带着的每一口气息,都吹动着她的柔发,掠在他的面上,叫他心魂荡漾。信陵君几乎整个人都僵住了,半晌才哑声唤着:“月儿,你……”
她俏丽的容颜,当年相比,虽与少了一丝少女的娇俏,可却多了几分清冷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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