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德孝咬了咬牙,又肥又油的脸颤了两颤,用力地一挥手:“烧!”
“啪!”火把被掷到柴堆中。先时不见什么动静,倒是冒出了滚滚浓烟;继而细微的火舌贪婪地舔着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又是“腾”的一下,突然有火苗高高地蹿起,带来了灼人的热度。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啧啧,作孽哪!”
围观的村民等了这么许久,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重头戏,不由得人头攒动起来,声浪伴随着热浪,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偏厅中,佯装晕倒的鸾喜推开一旁服侍的婆子,极力地撑起了身子,看着那燃起的柴火,得意地笑道:“好,好,好!”她这苦肉计总算是凑了效,要不然恐怕会被庄善若蒙混过去了。
“姨太太歇着吧!”婆子好意劝着,看着鸾喜因激动而脸色绯红,还只当她是年轻胆怯。
鸾喜答应了,心中却在默默祷告:大郎,你一个人在那边孤苦,我让她去陪你了,你一定会欢喜吧!待将她的骨灰与你埋在一处,你便能与她厮守到天长地久了——这恐怕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鸾喜想着,眼中不由得滚下两滴泪来了,这眼泪热热地擦着脸颊落下来,与刚才众人面前收放自如的眼泪是截然不同的。鸾喜抬起手背轻轻地擦去了泪痕,看着在热气中变得面目模糊的庄善若,心中是又妒又恨——如果可能,她倒情愿在火上煎熬的是她——只可惜许大郎期盼的并不是她!
刘春娇身子一歪,早就晕倒在地了,被两个家丁架了下去。
“善若,善若!”伍彪喊得声嘶力竭,额上青筋毕现,几欲发狂。
那两个一左一右拘住他的人根本奈何他不得,眼看着这只困兽就要挣脱束缚了。
“随他去!”许德孝轻蔑地挥挥手,“看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那两个家丁巴不得这一声,顺势松了手。伍彪猝不及防,收不住力气,生生地往前冲出去几步,又因为双手被缚在胸前保持不了平衡,整个身子直直地扑倒在地。
“伍大哥!”庄善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怕被火烧了,却怕伍彪来救她。她比谁都清楚,这场劫难是她避不掉的,伍彪来救她不过是多个人替许家安陪葬,这是她万万不想的。
伍彪艰难地用双手撑住地,下巴再一用力,膝盖着地,匍匐着冲到火堆旁。幸亏柴堆毕竟潮湿,火烧得不旺,饶是如此,最外边的那一圈柴火也熊熊地燃烧了起来,火苗蹿出来有半尺来高。
“伍大哥,你快走,你快走!”庄善若不忍,竭力地喊道。
伍彪充耳不闻,脚步像是喝醉了酒一般错乱地沿着火堆跑了一圈,眼睛憋得通红,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野狼在痛苦地呜咽着,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伍大哥,你走,你走,走!”庄善若隔着热浪,隔着泪眼,看着伍彪双手蜷在胸前,身子跌跌撞撞地在火堆旁不住地徘徊着。
许德孝怡然安坐在太师椅上,冷笑着,心中涌起一股生杀予夺的快感,怪不得京城里的大哥为了得到更高一点的位置,不择手段,原来权力的滋味一经尝过就再也忘不掉了。
“啊!”众人突然发出齐刷刷的一声。
只见伍彪将被粗麻绳缚住的双手放在了火焰中,火舌慢慢地舔着手腕上的粗麻绳,也同样没放过他的一双手——空气中传来皮肉被炙烤的焦臭味儿。
“不——”庄善若厉声喊道。
郑小瑞豁地站了起来,不知是赞还是叹:“好一对痴男怨女!”
☆、第417章 人鬼莫辨(1)
终于,伍彪手上的麻绳被火舌燎断了,他的手腕也被火烫得溜了皮。伍彪顾不得什么,赶紧脱下了身上的破褂子,朝那火苗拍打下去。
“伍大哥,伍大哥!”庄善若心中痛得滴了血。不过由己度人,伍彪见她活活被烧的痛苦更是会几倍于她。庄善若突然改变了主意,如果不能逃此一劫,倒不如双双殒命,那要比留下一人苟活要痛快得多了。
伍彪露出油黑的脊背,就像是一头发狂的兽,眼中再也看不见旁的,就只剩下那些火苗了。只可惜势单力薄,破褂子扑灭了一些火,却又蹿出更多的火苗来,将破褂子燎出了窟窿,最终烧得只剩下攥在伍彪手心的一小块破布条了。
火苗像是故意嘲弄伍彪似的,爬上了柱子,嚣张地舔去了庄善若红裳的一角。
伍彪赤着手呆了半晌,脸上痛苦的神情挣扎扭曲着。
庄善若只觉得脚底传来一阵灼热,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可是额头痛得密密匝匝的汗珠子却出卖了她。
“善若,善若!”伍彪绝望地呼喊着。
庄善若隔着层层热气想笑一笑,可是刚一咧开嘴却掉下来一串眼泪。她这短暂的一生孤寒无依,没想到最终却是以这样热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原来热也可以让人那么痛,也只有在这个时刻,庄善若才发现。伍彪将对她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此时才喷发了出来——热也可以让人那么幸福,只是这幸福太短暂了。
伍彪再也撑不住。慌乱地转过身去,廊下是一张张冷酷如冰的脸:嘲讽的、戏谑的、冷漠的、得意的,一张张在他面前飞转而过。
“各位老爷……”求字像是浑身是坚硬棱角的石子,艰难地要从喉咙间和着血泪蹦出来。
“别求他们!”庄善若高声道,“伍大哥,就是死也别求他们!”
伍彪一震,转过头来。却见庄善若的一把秀发被火燎去了大半。
“我不愿意你用那清白的膝盖去求那些龌龊的人。”庄善若因脚底的灼热笑容有些歪曲,“这世间从来便是那么不公平。清白的偏要被泼上脏水,龌龊的却摆出道貌岸然的姿态。”
廊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像是被人说中了心事,都有几分慌乱。许德孝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子。抹了一把又是一把。
只有郑小瑞眯起了丹凤眼,笑道:“好,我这回才算是真正服了你!我倒是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不怕死的女人!”
“死,又有谁不怕?可是肮脏地活着倒不如干净地死去!”庄善若痛极,火苗越蹿越高,几乎烧到了她的腰上。
“善若,你别怕!有我来陪你!”伍彪话音刚落,一个箭步冲过半人高的火墙,紧紧地用自己的宽厚的后背护住了庄善若。
庄善若将脸埋在伍彪*的胸膛前。只觉得倦极累极,呢喃道:“伍大哥,你真傻。真傻……”
伍彪的手上、脚上、背上全是烧伤,他的心底却涌起难言的幸福:“善若,我们终于能永远在一起了。”
围观的村民先是兴奋,继而震惊,再下来就只剩唏嘘了。
许德孝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道:“你们要做痴男旷女。我成全你们!来人哪,将火油抬过来!”
“是!”有家丁应了。果然拎了两桶火油上来。
“泼!”许德孝一声令下。
众人惊呼一声,若是这火油泼上去,那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有些胆子小些的妇人赶紧用手将眼睛掩住了。
伍彪却将庄善若紧紧地搂在怀中,恨不得能多替她挡一阵火。
“伍大哥,就要结束了!”
“嗯,你别怕,黄泉路上还有我陪着。”
“我不怕,你后悔吗?”
“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
“二老爷,且慢!”
“郑爷有话要说?”许德孝一愣。
“这事看来另有隐情,若是这般仓促行事,怕是不妥。”
许德孝回过神来,傲然道:“他两人的私情昭然若揭,许大郎定是被他们所害。”
郑小瑞摇摇头,脸上虽带着笑可态度却是坚决的:“连家庄本来就出了条人命,若是稀里糊涂又闹出两条人命,那可就小事变大事了。”
许德孝目光一冷:“这是我们家私事,郑爷即便是要求情,许某人怕也不好应承下来。”怪不得鸾喜早就说了许庄氏与郑小瑞似乎有些首尾,果真是红颜祸水。
“出了人命,即便是私事也成了公事。”郑小瑞拍着扇子又道,“仵作还没过来,溺水而亡的到底是不是许大郎还未为可知——若是,倒也罢了;若不是,不单白折损了他们两个,更是让罪魁逍遥法外了。”
许德孝逼近郑小瑞,压低声音道:“到底是不是还不是郑爷一句话的事。”
郑小瑞大摇其头:“二老爷此话差矣!你没见上头的人盯牢了我们县,就盼着我们出点差池。我姐夫也就罢了,我看他也就乐得当个糊涂县官;大老爷却是官运亨通,宰辅之位指日可待。细微末节见真章,大老爷在京城如履薄冰,二老爷却是听信妇人之言,恐怕千里堤坝毁于蚁穴也未为可知哪!”
许德孝的脸色变得很差,郑小瑞分明是在要挟他,更是影射他宠爱妾室不分是非。
郑小瑞凝神看了许德孝几眼,又哈哈笑道:“二老爷放心,大老爷交代我办的事我自是会办得妥当。”软硬皆施才是他做事的法则。
许德孝脸色稍霁。
许德孝郑小瑞两个正说着,却没留意到热气早就将湿柴中的水汽逼尽,火是越少越旺了,不用加火油就要将伍彪与庄善若两个吞没了。他们两人的身影在重重火光中像是蜡做的人,就快要熔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