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若,你心里到底是打个什么算盘。也和我漏个底儿。”芸娘蹙起了眉头,叹道,“这八两银子虽不多,可尽力凑凑,怕也是早晚能凑出五十两来的!”
庄善若听到“五十两”,微微一震,抬起头瞥了芸娘一眼,又将头低下去埋得更低了。
“倒是叫芸娘姐惦记着了,不过这事或早或晚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庄善若将那小包裹往芸娘那边移了移,道。“这八两怕是上年好不容易才攒下来的吧,两个侄儿念着书,铺子里里外外大小事体,有些银子在手上总是稳妥方便些。”
“善若,都到这会子了。你还不和我说实话!”芸娘急了,微微涨红了脸,“你若是不着急,我还急什么?昨日小伍为了伍大娘逼他说亲的事借酒浇愁,喝得是又哭又闹的,我还帮着劝了好久——早知道就让他去娶了那家姑娘得了!”芸娘故意拿话激她。
庄善若抬起头来,脸色有些苍白。两只眸子却在烛光下晶亮,她勉力笑了笑,道:“芸娘姐早就该劝他,听说那姑娘长得极标致,家里也清清白白,端的是良配!”
“你竟也知道?”芸娘大惊。
庄善若淡淡一笑。却掩不住内心的汹涌。
“罢了罢了!”芸娘拍着手叹道,“你们两个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庄善若保持着嘴角那丝已经僵掉的微笑,不答。伍彪他又怎样呢?
“两个都是明白干脆的人,却尽做些糊涂黏糊事!”芸娘跌足叹道。“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却又故意要撇清关系,两个人成日里客气来客气去的。别人不知道内情也就罢了,偏生落到我的眼里,倒是比那百爪挠心还要难受!”
庄善若的声音有些暗哑:“芸娘姐,我是有夫之妇。”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竟有了哀婉之音。
芸娘又气又笑:“你这算哪门子的有夫之妇?按我看,只不过是白挂了个虚名!若是你有心与那许秀才厮守下去也就罢了,可偏生又闹得满村子的人都知道要自求下堂的,到头来自己又被那些俗礼拘束着,你这又是何苦呢?”
是啊,她又是何苦?
庄善若扪心自问,那一步似乎有千钧之重,她给自己鼓了成百上千次的劲却始终也踏不出这关键的一步来。
“那个许秀才来过我们铺子一次,我看着人是不坏,可也只是不坏罢了。对你也有些情谊,可也不过是像是小孩子痴缠着当娘的,终究在男女之情上差了那么一层。”芸娘条分缕析道,“况且,即便是你有心守着许秀才,守到云开见月明的那一日,怕也没有安耽日子好过——你和许家闹成这样,他家不单是老太太还是妯娌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候可有的你煎熬!”
庄善若默默不语,芸娘说的全都是她曾经想到过的。
芸娘又道:“不是我说些没志气的话,咱们当女人的,饶是再能干,也得寻个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男人。我当时在南边当着大小姐,家里也没少给我提亲,长得俊的,有钱的,有才的,七七八八见了也不算少,可我竟没一个动心的。逃荒逃到了你们这地界,碰上了贺三。那时我在牛棚里蓬头垢面,病得剩了一口气。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干着杀猪卖肉的营生。”
“芸娘姐与贺三哥那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庄善若听过他们的故事。
“啥缘分不缘分的,还不是自个儿编出来糊弄自个儿的!”芸娘压低了声音道,“这话,你可千万别给你贺三哥知道了,要不然,他心里可又该瞎琢磨了。若是搁到以前,贺三这样的我是连看也懒得看上一眼,人才、样貌、家世,不说样样全占了,多少也得占上一样吧。可我偏生就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跟了他,图个什么,还不是就图他贴心贴肺地对我好?”
庄善若微微点头,贺三两口子倒是绝配,一个内敛,一个外放,一个保守,一个激进,偏偏这样两个人却凑到了一处,而且还将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看来,人与人之间,也是没有所谓的定数的。
芸娘看着庄善若脸色开朗了一些,道:“善若,我将你当自家妹子,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你也用不着害羞。小伍他别的都不算出色,若是配你倒是委屈你了。可是有一样却是旁人怎么也比不上的,那就是他对你的心意是十二分的真!”
庄善若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转过伍彪默默为她做过的种种贴心事,胸口却有些怅怅然。
“伍大哥是要娶黄花大闺女的!”不知道怎么的,庄善若竟脱口而出。
“你凭啥就自轻自贱了?”芸娘上下打量着庄善若,赞道,“照我看,你哪点都比旁人强上几分。若是小伍单单凭了这点就看轻了你,也算是我往日都看走眼了!”
庄善若不说话,心中默默想,他怕是不会嫌弃她什么,只不过是伍大娘……可怜天下父母心,易地而处,她也能理解。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芸娘叹道,“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看着你们两个明明心里都有意,却偏偏绕那么一个大圈子。你们也不想想,再绕下去,可别将人给绕丢了!”
庄善若暗忖,伍彪从来也不是她的,哪有丢不丢的说法。不过她一想到若是有一日伍彪敲锣打鼓地迎娶了别人家的姑娘,单单一提及这个念头,心里就空荡荡的能听到寂寥的回声。
芸娘道:“你们两个的闲事我是管定了!我且问你,你也不用回答,只须摇头点头,我心里便有数了!”
庄善若睁大了眼睛,很是茫茫然。
芸娘看着心中暗喜,问道:“小伍待你可好?”
庄善若点头。
“你可知道他的心意?”
庄善若想起那日情形,犹疑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
芸娘满意地笑了,又问道:“若是没有许秀才梗在当中,你愿不愿意就跟了他?”
庄善若不由得有些窘迫,迟疑着用牙齿咬了下唇。
芸娘凑近庄善若,低声道:“愿意?”
庄善若脸上腾起两朵红云,快将下唇咬出血来。
芸娘将身子移开,故意怅然道:“也是,小伍生得跟个没嘴葫芦似的,又没个正经营生,家里也没个富余,还有个累赘的老娘,你不愿意也是情理之中的。”
庄善若赶紧摇头。
“不是不愿意,那就是愿意咯?”芸娘紧追不舍。
庄善若将头深深地垂了下来,这是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内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羞得脸快要烧起来了,可是一颗心却松快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
芸娘总算是放了心,道:“你们两个也是老大不小了,这忖度来忖度去的,没的又耽误了一年。”
庄善若轻声道:“可是,许家……”
“嗐,能用钱解决事算是啥事啊!”芸娘满不在乎地道,“不过是五十两,听着虽然吓人,可我们这么多双手,尽力凑凑也不是凑不起来的。倒是我看小伍真的是伤到了,你没见他昨晚没命似地灌自个儿酒。他是有名的孝子,你又不给他个准信儿,他又怕自个儿配不上你,若是真的听了伍大娘的话,我看你那时候到哪里哭去!”芸娘趁机吓唬庄善若一下。
庄善若果然一张俏脸吓得唰白。
“这事我算是揽上了,你赶紧给我个信物,我也好拿给小伍那实心眼的让他宽宽心!”芸娘故意皱着眉头道。
☆、第312章 唱的哪一出戏
天气晴好,风里已经带了一丝潮润的泥土气息,撩得人心里暖暖的。
伍彪上身脱得只剩下一件灰色的单褂,正挥了锄头卖力地在地里耙土。这几亩地歇了整整一个冬天,泥土都有些板结了,也是时候该好好整整,再过几天就好种下新一茬的作物了。
伍彪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绷绷的,头上密密匝匝地冒了一层汗出来,嘴唇却是紧紧地抿着,眼中闪着坚毅的光芒。
“咕唧!咕唧!”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跳跃着落到松软的田地里,支楞了翅膀灵巧地跳过沟沟壑壑,伸了尖尖的黄嘴去啄往年散落在田地里的麦粒儿。
伍彪心中一动,悄悄地将手里的锄头就势插到地里,轻轻地猫下腰,顺手捡起了一枚小石子,觑了眼睛略略一瞄准,“嗖”的一声朝那鸟儿掷去。
小石子落在鸟儿的身侧,它慌慌张张地扇动着翅膀,飞到旁边刚萌发出绿绿嫩芽的大杨树上,在小树枝上一蹬,轻轻巧巧地飞到了瓦蓝瓦蓝的天上去了。
伍彪看着鸟儿,不由得咧了嘴笑了,神色愈发的清朗。
他将身子微微倚在锄头上,搓了搓两只手,小心翼翼地从单褂里掏出了一个物件,慢慢地托在手里展开,双眼温柔地像是能滴出水来。
这是一块素绢的帕子,又轻又薄,被伍彪粗厚的手掌托着,不敢使大力气,仿佛一用力,这块素绢的帕子就被他捏碎了。
伍彪眼中闪着光,伸了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帕子的一角。手指过处,只见素白的底子上绣了两朵并蒂的石榴花。这两朵石榴花含苞待放,又红又艳,衬了三两片绿叶,仿佛活的一般能从帕子上跳脱出来。
伍彪的神色愈见温柔,他用手指顺了石榴花的形状慢慢地勾勒。嘴里喃喃地道:“善若,善若……”他不敢说得太大声,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太过宝贝,轻易不想让旁的人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