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尚文轻武,这场合自然是翰林学子们大放光彩之时,众人争相表现,崇庆帝时不时点头嘉许。
就在此时,程宰相一声重叹:“老臣想到六年前,周内司一介俊儒,出口锦绣,与老臣对诗,连老臣都自叹弗如!周内司诗作铅华池,褒贬讽喻胆大第一人!周内司指着铅华池,‘为政便是养水,糊涂放任迟早糟粕丛生。水养百姓,祸水之鱼,占水之利,害水害民,察之以至清,方得廉政也!’”
在场翰林们脸上都挂不住了,周内司一首诗压住他们众人六年。百官也是脸色难看,官场风云诡谲,养至清水,岂不是要把一池鱼虾都断子绝孙了!
“程宰相不愧是周内司的忘年交,周内司鉴瓷繁忙归期不定,一晃数年不曾与程宰相对诗,也不知程宰相这把‘宝刀’有没有生锈了!”周司辅绯红从省服的袖口裾角上的泥泞已晒干,他懒洋洋的一边搓掉泥渣,一边悠悠道。
程宰相脸色一变,范参政阴测测一笑,百官神色不定。
周内司大放厥词过不假,人家只鉴瓷又不参政。而程宰相这个“贤臣”拉帮结派,不站他的队,升官发财那是想都甭想!
“哦?周内司当年高中,壮志踌躇,从政见解犀利独到,而这几年面都不露一个,说是公务繁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嫌‘铅华’水太浑,赏之无味呢!”
“水浑不浑,这是次要。周内司有惧蛇症,说是水中有蛇蟒,他避之不及……要不怎么让我站这风浪尖上,我一个奴才,这大蛇蟒嫌食之无味,倒能多活上几年!”
“你……,你……”程宰相被噎的差点背过气去。
打嘴仗正起劲时,齐整的甲革声纷沓而来,夹杂着太监尖细的颤抖声:“陛……陛下,杨骠骑带……带兵来了!”
将近八尺的魁梧铠甲将军领一干兵士上来,身佩长刀,粗犷的黑脸上虎目一瞪,吓的太监宫女们两腿发软。
崇庆帝厉喝:“杨骠骑,谁准你擅自带兵上来的?你所图为何?”
杨骠骑领头往地上一跪:“臣等前来救驾,陛下恕罪!”
这一刻的场景,让周司辅忍俊不禁的勾起唇角来。在座所有人脸上都是精彩纷呈。
崇庆帝龙目冷觑了一眼杨国公:你们杨家这是想弑君么?
杨国公的铜铃大眼惶惶然的大睁,老脸抽搐,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大皇子大骇之余,念头飞转,眸光扫过同是骇的不轻的二皇子,与程宰相打了个眼色,程宰相点头。
二皇子拍座而起,双手忍无可忍的在袖中拳起:怎么会是这样?来的人不该是三皇弟么!
范参政嘴角翘了起来:这天下本该就是文臣的,你杨家这群糙人该让贤了!
孔大老爷与祁大老爷在琢磨门道……
周老内司看杨家大厦将倾,面上黯然。
跪在杨骠骑身后的兵士浑身直哆嗦,看皇上和百官好端端的在池边赏景饮酒,一个念头:完了!
不是说叠锦上足足烧了大半个时辰么?——举目之处根本没有火烧之状!
不是说铅华池泄尽无水救援么?——铅华池粼粼水波夺人眼目!
不是说皇上和百官都被烧死了么?——眼前的这些人难道是鬼不成!
杨骠骑稳了稳心神,拿出将军派头,铿锵有力道:“臣等得知叠锦大火,恐陛下不测,前来救驾!”
崇庆帝脸色阴沉,冷笑:“朕何时让人救驾了?就是叠锦大火,还有万岁山下的侍卫呢,轮不到你杨骠骑操心罢!今个救驾,明个救皇子,后个救皇孙,你杨国公府,这是仗着跟先帝打下江山,无法无天,不把朕放在眼里么?哼,将权分离,将者无调兵之权,谁许你私自调兵了?杨骠骑,这些兵士,是枢密院哪位擅自调离的?”
杨骠骑折了直挺挺的腰板,把头磕的砰砰响:“这……这些兵士,都是跟随臣的三弟出生入死的,他们信臣……是臣擅作主张勒令他们罔顾军令随臣救驾,臣该死!臣一力承担!”
杨国公跪下,老泪潸然,悲怆道:“老臣三儿当年一箭射背,万箭穿心……老臣一家忠心耿耿,苍天可鉴!养子不教父之过,求陛下饶过老臣大儿!”
杨国公跟高祖一道打的江山,这一跪便是千钧之重了。崇庆帝脸色稍霁。
周司辅进言:“举国谁人不知,杨国公府一门忠烈,杨骠骑若是真有弑君之意,咱们还能好端端的站这么?依臣之见,杨骠骑听信误传救驾心切,才闹出这么一桩笑话来!”
二皇子狞笑:“证据确凿,有目共睹,为将者,为臣者,这便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无规矩不成方圆,父皇若是姑息了,便会有一就有二,父皇可莫忘了,杨骠骑的二弟镇国将军现下就驻守边关呢,万一哪天来个救驾领兵到了京城……”
周司辅只得换个法子说:“依臣之见,这个假传消息之人才是罪魁祸首,就是判罪也该查个彻底,二殿下以为呢?”
二皇子自然想把旻王这条大鱼给勾上来,点头称是。
杨国公一手狠拍了下杨骠骑的后脑勺,怒其不争道:“你这个糊涂的莽夫!陛下开恩,你还不快说,究竟是从哪得的消息?”
杨骠骑从袖中掏出一枚公主令牌:“陛下明鉴,是六公主托人给臣送的消息……”
“六公主?”崇庆帝这才记起宫里还有一个六公主,面露嘲讽,“呵,朕倒是忘了,皇后还给朕生了一个好公主呢……”
最后,此事以杨骠骑被革职查办而告终,杨家没落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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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听完了戏,众女眷随王皇后回政和后殿用晚宴。
较之人日宴,不过十天不到,政和殿的后花园融融有初春暖意,佳木葱茏更加精神,腊梅始谢。一天的两场虚惊过后,朝纲稳定,她们还是贵女,提到了嗓子眼的心一松,笑容都比往常明朗真实。
筠娘子见众女满面春风的模样,算是明白了:贵女的姿态便是,什么风云诡谲之事,只要不沾了自身,那是该吃吃该喝喝,谁越是事不关己,谁便是最有风度。
一向沉稳的筠娘子却是站都站不住了,以受寒为由坐在空荡荡的殿中桌边,看着她们在园中笑谈,灯影阑珊。
晚宴上大皇妃和二皇妃也出场了,簇拥着换上了绛紫金凤褙子的王皇后,款款落座。
“哎,母后来了。”六公主的声音清脆愉悦,走了过去,给凤座拉了拉,灵巧的身子挤过去,搀住王皇后。六公主满脸笑盈盈的,真让筠娘子怀疑今个一天根本就是一场梦。
大皇妃被挤的踉跄一退,豫敏郡君眼疾手快的搀过去,啐道:“大皇妃身子还没好全,可经不住六公主撞了!太医说大皇妃小产未愈,可要处处小心的养着,万一日后生不出来,人人道是六公主居心叵测呢!”
王皇后佯作呵斥:“一个奴婢,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六公主伶俐道:“哎呦,本宫一个没出阁的公主,哪晓得这些!都说自个的身子自个清楚,大皇嫂落了病根,自个不顾着自个,怪谁呢!再说一个病体还缠着母后,这不是诚心给母后找晦气么,这才是真的居心叵测呢!”
“哎呀呀,六公主这话怎么听在我耳里,倒像是闺怨呀!六公主也是到了该招驸马的年纪喽,”周二少夫人阴阳怪气道,“依我看呀,才子佳人最登对,也只有‘惊才绝艳’的进士方能懂六公主这一腔闺怨罢。我可是作为过来人说的心里话,我家少爷呀,就一个烧瓷的闷葫芦,我要是跟他琴棋书画,那不是对牛弹琴么?”
王皇后依旧慈母和蔼的看了一眼六公主:现在晓得后悔了,晚了!
六公主岂会饶了周二少夫人:“果真是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至于本宫配什么,就不劳你费心了!”
六公主含笑盯住王皇后的眼睛,然后蹲了□,捶着王皇后的膝盖撒娇:“母后,我可是母后十月怀胎的嫡公主,母后的尊贵我怎么着也该占一分的,这个周二少夫人净喜欢胡说,她看低我,便是忤逆母后呢!”
赤/裸/裸的威胁!
杨骠骑带兵上山弑君一事,是六公主传的信不假,可是六公主是王皇后生的,王皇后赖不赖的掉,可就看六公主如何谗言了!
王氏一族坐享其成,视杨家这类开国功勋如眼中钉,不排除王氏有铲杨之心!
王皇后拍了拍她的手:“六公主是到了该说人家的年龄了!”
六公主垂下的脸色一暗:母后这次是实打实的拿捏着她的婚事了,早点立府跟一个不合心意的驸马过日子,也好过在宫里被生吞活吃了好!
六公主怔怔的望向殿外,似乎又看到了他——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负手而立,仰项对月,眸子粲亮,似乎望的不是月,而是锦绣的前程!
——那个男子踌躇满志,身骨俊儒,口吐珠玑,惊才绝艳!
六年前,她还只是个扎着丫髻的幼女,听了周家大少爷高中进士,不日继承祖上官位瓷内司。那一晚的进士宴就摆在政和前殿,她托宫女把他引到垂花门的另一侧,她耐不住挠心挠肺的好奇心,头一回闯过了垂花门,偷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