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万幸是,再过上半个月,象征着新生和呼唤着富饶之神的新年祭就要举行了。这一年一度的盛典尽管远远不及王子大婚来得隆重欢腾,至少亦能稍加聊以慰藉。
论起伊兹密王子的婚礼被中断这件事情来,这可是第二次发生了……要说上次民众还会嘀咕腹诽一下不识好歹的凯罗尔的话,这次的舆论转向就全然偏向同情怜惜无端被掳的凯西,和厌弃地编排那位嚣张拔的塔缪丽斯了。
就连擅作主张的比泰多王也没少被他们委婉地埋怨。
肩负众多人愿望的凯西此时正蹲坐在地上喝着一碗热乎乎的小麦粥,浓稠又馥郁的香扑鼻而来,她机械地将小木勺往嘴里送,脑子里飞速运转着——
不是没听到这些纷纷流言和殷殷期盼,可她只感觉到更不安了。想象中那张栩栩如生的俊脸怒意深重,风雨欲来,就像朵氤氲着狂风骤雨的阴云般无数次萦绕在她的梦境里。将好不容易逃脱掌控、合该无忧无虑的她自睡眠中惊醒,生生打了好些个寒噤,心情复杂无比:这不就意味着在自己的决定上一向相当固执的王子根本没死心、一心要火速抓她回去结婚吗?
他们根本不适合呀。明明有一出生就具备尊贵血统和强大家族庇佑作为后盾的格鲁吉亚公主那么执着地*着他……比泰多王不也更看好能带来象征着信赖和同盟,甚至更多利益的邻国公主吗。
如果她是真正的神女;如果她能跟姐姐一样自由往返家人和*人身边;如果她能做出于国民有益的神秘‘预言’指引国家走向更强大的未来的话,或许她就会放纵自己的情感,任凭伊兹密安排。
可她不是。她目前的处境尴尬又艰辛:既不是历史系高材生具备丰富的古代知识,也无法回到二十世纪的家人那里。如果说凯罗尔在抛却那些天真又可笑的坚持、充分调动自己的学识后也能在这里过得很好的话,那她自己一旦彻底脱离家人的庇护,则可谓一无是处。
还好她前几天即便在不舍也还是选择了离开。不然她现在恐怕已经完全沦陷,沉溺在他的温柔*意中,被他编制的美好幻境网得牢牢的,迷失在那热度的暖融融中、被悄悄融化掉那层防备的坚冰,从而认不清自己的真实面目,变得飘飘然起来,直到被狠狠打落云端的那一天……
就算伊兹密现在真的*她如命,她自身的依仗又有些什么呢?
不、她直到此刻都没明白趋于完美的伊兹密究竟*自己什么——不久的将来,他会是这片广大天空笼罩下的辽阔红色大地的至高主人,冷静自持,英明神武。他需要的是一位睿智得能与他并肩、协助他治理国家的女强人,不是一位连独立生存能力都匮乏的弱质少女。
达瓦安娜可不仅仅是国王的妻子,只需要呆在后宫为子嗣、争夺丈夫的宠*和摆平女人的纠纷等事宜烦恼那么简单。王妃的地位是帝国中仅次国王的第二存在,与元老院的决策权力并行,没有足够擅长处理政务和军事的手段的话根本无以为继。
——不过这些以后可以通过慢慢学习来克服的阻碍都是次要的,最关键的问题是,这种不存在观念上的相互理解、不存在安全感,只有一方强势和占有绝对主导优势的*情,真的是令人憧憬和悠然神往的*情吗。
她再没经验的,也不会天真到会这么认为。
当激素的作用褪去,他不能一直这样*她,当岌岌可危的*意一朝消失、他要顺从元老院或者父王的提议迎娶一个又一个侧妃时,谁又会唤醒和援助已经依赖上那份温柔呵护的她呢?
论起家室,当他们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超乎常人、与众不同的力量,与所谓‘神女’相差甚远的话,第一个因希望落空、背转向她的怕就是伊兹密了吧。
假的真不了,她总会有躲不过他们审视的一天,当那层非自愿套上的伪装被剥得一干二净的一天到来,就是缤纷多彩的气泡被残忍戳破的时刻。
她跟他相处了那么久,对他在感情上的那些个洁癖也有了清晰认识——他根本无法容忍自己的*情存在欺骗和瑕疵。
而在三千多年前古代,她身为利多家的女儿的这个身份一点分量都没有,贵族小姐所学的必备特长里能派得用场的也少得可怜:难道她要给他们当场表演一段“献给*丽丝”或者《茶花女》的芭蕾舞吗?距离第一架钢琴诞生都还几千年呢,更遑论叮叮咚咚的曲调离众人的期许相差甚远。而凯罗尔姐姐远在埃及,两国更是敌对,*莫能助。
就像现在,她被动得就连自由都要依靠一番苦心策划和魔女协助才能勉强抓在手中,一个大意就会随时失去——‘尊重’和‘人权’这两项更是可望而不可即。她对政治和后宅斗争毫无兴趣,心里小得只能装下极为有限的幸福,背负不起那么多人的命运和未来。
她想念家人:想念百忙之中仍不忘寻找她们的昆哲伦爸爸;想念亦兄亦父、稳重可靠又温柔体贴的赖安哥哥;想念*耍宝的罗迪哥哥,想念身体孱弱、本该保持愉快心情却常常因思念两个女儿以泪洗面的艾连娜妈妈……
她不可能为了虚无缥缈的私人情感就自私地留下,做出让他们失去继凯罗尔之后的第二个女儿这种残忍的事情,辜负掉他们无私付出的亲情。
每当考虑到诸多种种问题的这种时候,她的情绪就忍不住低落起来。
是的,她喜欢他。可正因为喜欢他,才会更清晰地发现这份心悸的背后和将来需要面对的东西原来是那么可怕,他们相拥时,看似无比接近,却始终隔着一个银河系的距离。她喜欢他,所以放弃了骄傲的资本变得自卑,同时深刻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每天都沉浸在患得患失的陌生情绪里,那就不是凯西-利多了。
他是教科书上都不见得会出现的遥远人物和英明君主,她是他追寻的完美幻象的错误投影——
虚假的幸福。
他们截然不同的世界自始至终都不曾重合,也不会有交界。
她承受不起失败带来的任何后果,也赌不起。
如果习惯了被人精心呵护着、帮扶着前进,就永远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行走,最终失去自我和战胜挫折的勇气。
赖安哥哥就警告过跟吉米陷入热恋的姐姐:如果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依靠对方而活,感情是不可能长久的,恐怕就连那个被逐步构造出的、单薄又狭隘的世界都会随着*情的消逝而分崩离析、彻底崩溃,生活难以继续。
倒不如就到此为止吧,趁这份情感还没深到无法割舍的地步,让一切慢慢平息是再好不过的。以他的高贵身份注定不缺形形色丨色美人邀宠,一时的年少轻狂人皆有之,时光的流逝会默默拂去一切伤怀的。她也会安然蜷缩在兄长的怀抱里,静静忘却这段无疾而终、注定无果的情愫。
哈山没留意到她情绪上的微妙变化和眼角闪烁的泪光,兀自心不在焉地啃着新烤的麦饼。上面酥脆的皮在他唇齿间嘎嘣嘎嘣地作响,将最后一口塞入后,他灌了几口冰凉的水,还好没噎住。凝视着下摆上那一小块污渍和饼屑,他忽然略显局促地开口宣布:“商品都处理完毕,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发了。”
竭力平息下汹涌的心潮,凯西鼓起精神,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趁守备松懈的现在走是最好的,再晚几天,他恐怕就要发现不对劲了。”又歪歪脑袋难得正经地劝道:“别让卡布利太辛苦了,钱是挣不完的,囤积那么多财富又有什么用呢?该花的时候就花,人生就是要享受才有动力奋斗的嘛。”
哈山无奈地整了下歪掉的帽子,用手肘捅捅身边正死死盯着金子、两眼冒光的卡布利:“没用的,他最快乐的事情就是赚更多的钱,不是娶妻生子。”
卡布利若真懂见好就收和适可而止这个道理的话,就不可能至今仍过着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时不时还干一票需要铤而走险又见不得人的营生。
譬如那次将埃及王妃从比泰多宫中带出,卖给亚尔安王时,他就没少得丰厚的打赏和酬劳。
凯西眉梢微挑,唇角勾出个意味深长地笑:“那你得好好劝劝他呀。”
哈山反射性地打了个寒噤,趋吉避凶的本能趋势他转移了话题,谈起她姐姐凯罗尔的近况来。凯西虽然奇怪他似乎尤为关心自己的姐姐,但也没往深处想。有这么个灵通的消息源,她津津有味地听起凯罗尔隐约意识到妹妹的情况貌似不妥,却被曼菲士使尽千方百计暂时打消疑虑,被瞒得死死的,过着打情骂俏小吵小闹的待产日子等一系列八卦来。
凯西不晓得助她良多的坎贝尔实则被无意中坑了一把,顾着开心地跟久别重逢的哈山交谈着,惬意地呼吸着每一口久违的自由空气,只觉额外清新舒爽。
离开那个无时无刻不被侍女们监视着、侍卫们用保护的名义包围着的寝宫,风景也可以很灿烂呀。
即使是平凡无奇、与克里特岛上如出一辙的集市也能让她看得津津有味——这些日子里,她被伊兹密严严实实地捂在屋子中,只能看着卡鲁解闷,一遍遍地翻着那本旅游手册、眼巴巴地瞅着精美华丽的照片解馋,都要乏味憋闷得忍不住在床上打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