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来亲兵,问顺天府的贾大人可是回去了,亲兵说还在厅上候着呢。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贾雨村还没有走,这么好的耐性?这倒挺出乎穆苒的意料,看来这桩公案,是非要拉扯上自己不可了?
他现在心头惦记的第一要事,便是护卫北静郡王代天巡边,但既然忠顺王和顺天府,定不肯放过自己,于公理上也难以推脱,干脆就速速解决了吧,省得烦心。
做出了决定,穆苒便起身整了整公服,快步往前厅那边去了。
他才到台阶前,便有军士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声:“指挥大人到——”
贾雨村正又心急,又无奈的喝着冷茶,听到这一嗓子,赶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垂首恭候穆苒进来。
果然听见靴声哔哔,一个高大健硕,英俊冷峭,身着三品武官服色的青年男子,阔步踏了进来。
贾雨村心知这必定就是穆大人了,自己品阶较他为低,便主动快步驱前,深深的对着穆苒兜头一揖,口称:“卑职顺天府贾雨村,见过指挥大人。”
穆苒淡淡的说:“贾大人请坐,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客套的话就一例免了。”
贾雨村心里一个“咯噔”,心道“铁四郎”的诨号,还真是名不虚传。
他和穆苒未曾谋面,但不止一次的听同僚说起,这位穆大人最是难惹,若犯了事在他手上,任谁说项都不给情面,平日里又不喜欢交往应酬,当真是铁心铁面,水米不进。
这不,初次见面,才一开口,就把贾雨村堵得不敢废话,慌忙告罪落座,在肚里先斟酌一番,才万分谨慎的开口。
“半月前,顺天府接了个民妇周赵氏的状纸,告的是皇商薛蟠,借酒滋事,打死了她的丈夫。下官不敢怠慢,先将疑凶拿了,又将相关旁证叫来讯问,奈何口供全对不上,或咬定是疑凶打死了苦主,或说当时场面混乱,周某是谁打死的,到头竟也说不清。”
贾雨村一面说,一面偷觑穆苒,见他面色沉毅,虽不和善,却也没啥异样,于是胆气壮了些,继续说:“苦主一方又说,当时锦衣卫的穆大人,以及提刑陈大人诸位,也是在场的,陈大人已赴任福建,下官职责所在,也只好不揣冒昧,斗胆向穆大人问上一问,可有此事么?”
穆苒倒是很爽快的点头:“不错。”
贾雨村大喜,忙追问:“那,那公堂审理之日,穆大人可愿拨冗,到堂上来作证么?”
穆苒反问:“作证可以,只贾大人希望我怎么作证?”
他问的古怪,贾雨村也是一愣,讷讷的说:“下官怎敢影响穆大人,堂上作证,自,自然是,是实话实说了……”
他宦海沉浮,早已是官场老手,深知忠顺王府和赵顺儿的意思,否则按现有的证供,至少判薛蟠一个误伤人致死,三两年流刑,几万两赔偿,定是跑不掉的,为什么偏要攀扯了穆苒?
贾雨村一眼就能看透,周某定是薛蟠打死无疑,只他背后还有贾府,只要穆大人出面作证,指认薛蟠就是凶徒,这就是铁案,莫说贾府,就算比贾府更大的势力,也不好再干预。
此外,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朝野上下都知道穆大人的性子耿直,是断不会说谎的,他这一出头,至少表面上看,是和忠顺王府站在了一处,这对于朝中各派势力而言,真是太微妙的变化了。
“那好,到了开堂审理那日,贾大人只差人来提我就是了。”
“啊?不敢不敢,实是有劳大人了。”
“我这里正事多,想来贾大人衙门里也忙,就不留大人喝茶了。”
“是是,下官不敢耽误大人的公务,这就告辞了,告辞了。”
贾雨村得到穆苒首肯,总算是把这颗烫手山芋抛出,笃定了将来怎么判罪,都依凭穆大人的证词,他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这样一来,忠顺王府或是贾府有何不满,只管找东安王府便了,再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尽管穆苒不假辞色,贾雨村的心情还是一派大好,打算回府后,赶紧找心腹速速商议了这事。
正文 24第二十三章
薛蝌从大牢探望了薛蟠回来,马上回府告知薛姨妈,说哥哥虽下到牢里,但颇得贾雨村大人的照拂,加上银钱到位,倒也不大吃苦,只请太太并嫂子放心。
夏金桂用帕子摁了眼睛,单从眼角漏出一线水盈盈的眼波,嘴里似悲似嗔:“哎,多亏了兄弟出力,这前前后后的张罗着,办事可比你那没头苍蝇似的哥哥,妥当多啦,眼下你哥哥不在,我们娘儿俩也只能靠了兄弟……”
薛姨妈听着话有些不对,眉头一皱,拉了薛蝌到自己房中,将最最不放心的事询问于他。
“你说的那事,我搁在心里两天了,总琢磨着不大妥当,好歹人家也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好教太太放心,莫师爷是极可靠的,况且那人的底细,也都打听过,平日里就是个泼皮,常跟哥哥混酒吃的,如今许了他八千两银子,加上贾大人说了,多半也只判个误杀,杖责几十,流放个两三年,也就完结了。他光棍一个,人又年轻,这就发了一注别人大半辈子没有的大财,如何不愿意?”
“这,这总是坑了人家,这心里总不踏实……”
“唉,太太是个心善之人,只哥哥的对头厉害,这也是实在没法子的法子了。”
原来,因忠顺王府二管事赵顺儿的关系,薛蟠的官司一直拉扯着,前日顺天府里一位要好的师爷,给薛蝌出了个主意,让他寻个人替薛蟠顶罪,只说那天场面混乱,是他用酒坛子砸了周某的脑袋。
薛蝌开始也和薛姨妈一样,觉得这法子荒唐、不厚道,白白栽了别人怎么成?
那师爷只轻蔑一笑,告诉他说这种事他在衙门见多了,有钱有势之人犯了事,要么凭势力硬压了下去,要么就用银钱买个顶罪的,多有轻易便脱身的。
薛蝌仍是犹豫,那师爷再三劝说,且威胁他说,如果没个认罪的,只怕王府那边的赵管事,是断断不可干休的,如若有了认了,赵管事颜面下得来,再厚厚的赔一笔银子,这事也就能过去了。
薛蝌只好硬着头皮,照单抓药,还真给他找到个和薛蟠要好的破落户,当时也在酒桌上的,千恳万求,又许了他八千两银子,并贾大人定然判误杀,才答应了给薛蟠顶罪。
儿子这头的事有了门路,薛姨妈也略略放了心,又惦记起女儿宝钗那边。
虽说小俩口相处和睦,终究宝玉的病还未大好,也不知道宝钗委屈不委屈。再者,薛姨妈也想把薛蟠的事,再跟贾政和王夫人商量一番。
于是,次日用过了早饭,她就匆匆往荣国府这边来了。
这一日,雪雁坐洒扫完毕,坐在青石砌下,目光直直的望出墙去,托腮发呆。
自跟了宝玉和宝钗,住在大屋这边,她没有一日不想着黛玉的。
她不肯回潇湘馆,倒不是贪图宝玉这边好,攀高枝儿,除了担心自己扶了宝钗拜堂,林姑娘必定深深怨恨之外,更是害怕林姑娘和紫鹃的死而复生。
老嬷嬷们都说,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的奇事,必定是邪祟作怪无疑,雪雁素来胆小,就更不敢回去了。
毕竟她才六岁,就离开家乡,跟随黛玉来到贾府,同样过着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日子,这使她不敢像紫鹃那样,断然回绝了琏二奶奶,但对林姑娘,却有着极深的感情,想着她此刻处境孤苦,又多日见不着,更是牵念不下。
“雪雁,雪雁?”宝玉的大丫头碧痕走出来,叫了两声,见雪雁不答,就到她背后,重重拍了一下,“雪雁,耳朵塞住了怎么着?”
“啊,碧痕姐姐?”雪雁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跟碧痕道歉:“我,我刚才走神了,姐姐有事么?”
碧痕嘿嘿冷笑:“走神?怕不是吧,这几天哪回不叫你个几遍才答应?想来是我们这里的姐姐们,都不配使唤你了?”
宝玉房里的几个大丫头,都因宝玉的病,既受他冷落,又要捱老太太、太太的数落,虽宝二奶奶来了略好些,到底心里不舒服,见雪雁呆呆傻傻,游魂儿似的叫不动,又不是这边的人,便忍不住拿气往她身上出。
“姐姐说哪儿的话,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雪雁忍了泪,问碧痕。
袭人看不过去,先拉了碧痕到一边,又柔声安慰雪雁:“你碧痕姐姐心直,偶尔说话刺耳,你莫要放在心上。”
雪雁强笑着答应了:“是,袭人姐姐,我不放心上的。”
偏碧痕仍心下不忿,远远地骂过来:“嫌这里不好,就回那边去呀。只可惜林姑娘已出了府去,你独自住回去,遇着鬼怕是不怕呢?”
宝玉原站在窗下,痴痴闲闲的笑着,看秋纹用玻璃小杵臼捣凤仙花,这边吵得厉害,他也不管,猛不丁听见碧痕说“林姑娘已出了府去”,不啻贯耳炸响了一道惊雷,忙跑到碧痕跟前,急急的问:“你说的是哪个林姑娘?可是林妹妹?不是说她正恼着,不愿意见我么?怎么就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