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紫鹃越说越离谱,面颊微微泛红,低低骂了一句:“疯话……”
紫鹃冲着黛玉扮了个鬼脸,自提了花壶,到廊下浇花,她的心情挺好,嘴里不禁轻轻哼唱:
你是少兄弟没父母,
全仗你自定主意自张罗。
春风会吹老梨花脸,
光阴它轻轻在溜过。
天底下,王孙公子沙般多,
都是那,三妻四妾朝秦暮楚。
我是相敬如宾的见得少,
弃旧恋新看得多。
真所谓,万两黄金容易得,
难得知心人一个……
黛玉听得不甚分明,不禁问她:“紫鹃,你唱的什么曲子?”
紫鹃这才省悟,刚才唱的正是越剧《红楼梦》中,自己的一段唱词,平日反复练习搬演,到底是太习惯了,这没提防的,又从嘴边溜了出来。
她怕又勾起黛玉的伤怀,便敷衍着答话:“没什么,也不知道打哪儿听过的,就随便记了几句。”
说着赶忙又跑远了些,害怕黛玉再追问她。
黛玉只默默记了一句半句,在心中反复琢磨着,但觉“春风”、“光阴”、“弃旧恋新”、“知心人”,一字一字仿佛敲在心头,登时心旌摇摇,似喜似悲,几乎难以自持。
便走进屋,坐在瑶琴前,调了丝弦,慢捻轻弄,淙淙的古韵,便从她指间流淌而出。
黛玉抚了一曲《潇湘水云》,心境逐渐平复,又见窗外天色晴好,不想闭在屋里,太过沉溺于情绪,便捧了鱼食,要到放生池边戏鱼。
紫鹃见她出来,忙放下手里的活:“姑娘稍等一等,天虽是热了,但那边穿堂风大,还是再披件衣服去吧。”
她正要返回屋内取衣服,又见莲渡的小徒翠儿,一路叫着“紫娟姐姐”,跑进了院子。
“翠儿?有什么事么?”紫鹃见翠儿的脸蛋泛红,似乎很兴奋的样子。
“林姑娘,紫鹃姐姐,你们快准备一下,一会儿王爷和王妃,啊不,是我家师父,就要过来看你们了!”
“王爷?”莲渡是来过的,紫鹃倒不惊奇,可北静王要来,还真是吓了她一大跳。
她对此间礼仪未必尽懂,也明白北静郡王是极有身份之人,他的威仪自己是见识过的,听翠儿这么一说,登时紧张起来。
立在砌下的黛玉也是一怔,继而眉心浅蹙,垂了臻首,不太言语。
她纵然跟莲渡很是投缘,私心里也感激北静王收留自己,但她一贯不喜欢和人应酬,况且还是一个陌生男子,当下就有些不乐意。
翠儿还以为黛玉是害怕,殷勤地跑过来安慰她:“林姑娘只管放心,我们王爷虽说尊贵,却是极和气的,从不拿架子,我还听师父说过,他曾拜过姑娘的爹爹做老师,和姑娘就是师兄妹啦。”
黛玉微感惊讶,不知道翠儿说得是真是假,父母都去世的早,谁也没有对她提过这段渊源。
她这边仍在犹豫,紫鹃已忙不迭的把人往屋里推,口中催促:“姑娘快些儿进去吧,我听说这未出嫁的女孩子,是不能和外间男子照面的,就算是王爷,姑娘也别给他看低了。”
黛玉一时没了主意,只听凭紫鹃推自己进屋,按在床边坐下,又移过屏风遮住,手脚麻利的将书桌、琴台收拾清爽,再燃起一炉子瑞脑。
她刚匆忙的准备停当,就听见莲渡在院子外呼唤:“林姑娘,紫鹃姑娘,可方便么?”
紫鹃匆匆跑出院子,迎到北静王和莲渡跟前,才要下跪,被莲渡先了一步,将她扶住,温言劝说:“这里是庵堂,就不必太拘于俗世的礼节了,王爷说可是这样么?”
北静王和颜悦色点头:“正是,林姑娘是本王的贵客,自然用不上这些繁文缛节的。”
紫鹃忙惶恐的称是,将北静王和莲渡迎到了黛玉房门外,只听里头衣裳窸窣,想来是屏风后的黛玉站起身来。
正文 23第二十二章
紫鹃才请北静王和莲渡安坐,就听见黛玉在屏风后起身,似乎是躬身行礼,声音轻细地说:“民女请北静郡王的安,王爷容留之恩,民女只不能面谢,还望王爷雅量海涵。”
她只简短了说了这一句,屏风后又没声音了。
北静王只觉得黛玉声音很是动听,宛如春风过耳,又似山中冷泉,柔和、清澈,礼数还算周全,却透着一股子仿佛难以亲近的孤寒。
他不由暗自喟叹,像林姑娘这样的身世、遭遇,纵然性子孤僻一些,也是难免的,当下也温言劝慰她:“姑娘不必多礼,是本王来得冒昧,扰了姑娘清静,莫要见怪才是,就请坐着说话吧。”
黛玉低低应了声“不敢”,小心翼翼的在屏风后坐了。
紫鹃见黛玉虽不热情,但总算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稍稍放了心,赶紧出去沏茶待客。
屋内静了下来,面对一个未必欢迎自己的陌生女子,水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轻轻咳了一声,显得有点儿局促。
倒是莲渡和黛玉熟稔了,落落大方的说:“王爷得知同门师妹在此,一早便想来看的,只公务繁忙耽搁了。我知道姑娘早间闲暇,才冒昧不请自来,想来姑娘是不怪罪的?”
黛玉忙又道了声“师父言重了”,她听到“同门师妹”,心头微动,只不知来龙去脉,不敢乱认,犹豫了片刻,低声说:“我出生时便在扬州,十二岁上家父又过世了,他老人家在京师的过往故事,真是一无所知了……”
她被勾起对慈亲的思念,忍不住难过,说到后来,声音已是微弱得几不可闻。
水溶听莲渡将自己和黛玉的关系,说得如此亲近,本不大自在,但见黛玉如此,又越发觉得她可怜,于是恳切的说:“本王拜在令尊门下时,姑娘尚在师母贾夫人腹中,可惜不久林大人便放了外任,本王只承他教导一月有余,但令尊的风仪人品,本王很是拜服,至今仍难以忘怀,如今见了姑娘,也算聊慰对师尊的忆念。”
他虽是为了安慰黛玉,但这一番话,倒也出自肺腑,绝不伪作,娓娓道来,听在黛玉耳中,也能体会到温暖和诚意,又站起来深深一礼:“多谢王爷。”
莲渡像是想起什么,笑问北静王:“对了王爷,我记得你幼时的窗课,应该都还留着吧,回头仔细拣拣,或许还有林大人当年亲手批改的呢,不妨拿了来,给林姑娘瞧瞧。”
她故意说笑,为的是不教黛玉再伤感,说得北静王也笑了起来:“只是我当时顽劣,不肯用功读书,白费了令尊的教导,只怕窗课拿了来,也只能给林姑娘取笑。”
黛玉听他二人说得有趣,也不觉在屏风后抿了抿嘴,情绪也略略放松了些。
这时紫鹃沏了茶上来,分别捧给北静王和莲渡,口中称谢:“多亏了王爷和师父,这莲花庵是个好地方,住在这里事事自在,姑娘精神好,胃口也好,可见着一天天好起来了呢!”
她这一连串的好好好,固然一半为了奉承北静王和莲渡,另一半,倒真是发自内心的为黛玉高兴。
莲渡“噗”的一笑,打趣紫鹃:“要我说,林姑娘要好,你这嘴里手里都伶俐的丫鬟,定是头号功臣,只再要出去的话,最好请了老成的师父陪着。”
紫鹃被她说破了行动,不好意思的一吐舌头,溜到屏风后,把茶递给林黛玉。
作为来自二十一世纪,又独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几年的女孩子,紫鹃深深的知道“人脉”的重要性。
荣国府里的老太太、老爷、太太,就算也疼爱黛玉,但跟宝玉、宝钗一比,总是差了一等,如果姑娘能得到北静王和前王妃的喜爱,传到那些人耳朵里,必定也会更看重林姑娘。
再有一层,紫鹃也不大敢拿定,偌大的贾家,真的会依着《红楼梦》的发展,最终败落下去,乃至于被抄家么?
林姑娘南边已没了亲人,万一贾家也完蛋了,她还能依靠哪一个?总不成真的剃度了,到这庵堂里来做姑子?
在这个世界里,女孩子再有本事,能施展手脚的空间,也只有宅门内,巴掌大的地方,而且还都得靠了男人,琏二奶奶那么厉害,也不外乎如是。
紫鹃相信,自己就算穿不回去,也能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林黛玉就不同了,最好趁着贾家还没有败落,给她寻一个能依靠的“下家”,最好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兄”一样,有权有势,脾性又好的……
慢着!男人十之七八都靠不住,就算剩下的那两三个瞅着好的,也要仔细了考察才是,否则林姑娘再要受一次情伤,只怕就要死彻了。
主意打到这里,紫鹃不知不觉,又从屏风边缘溜出一线目光,正好瞥见北静王温润沉静的侧脸,才露出半个会心的黠笑,就被黛玉觉察,一扯她的袖子,嗔怪地瞪了一眼。
水溶和莲渡同黛玉闲聊了一会,嘱咐她有难处只管开口,千万莫要见外,复又交待紫鹃照料好姑娘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穆苒和僚属商议完毕,将扈从事宜桩桩件件,都仔细分派清楚,确认职责之后,又勉励了类似诸君务必齐心协力,戮力王事之类的话,这才各自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