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里阿妩如母,以大礼还恩,天经地义。阿妩却是一怔,立马拦了他。
“如今你是王。”
她说得极轻,声若蚊蝇。话落,她屈膝鞠身,施以君臣之礼,称他为王。
玉暄似被无形之手猛托了一把,在众人面前一跃成王。他始料不及,而这一切来得突然却又那么的顺理成章。
阿妩用意颇深,荣灏怎会不知,他回眸莞尔,大方地认了这个丹兰之主。玉暄看向他,报以一鞠。
轰轰烈烈的排场,中间微妙转折,这些潘逸看不到,事后才得知。荣君及随从入行宫歇整,几位大将商议战事,他便把守城门。夜幕降临,压下天际一抹紫红。万物归息,流言蜚语却如这夜风,悄然而行。站在墙头,听到鬼魅私语,潘逸五味杂陈。
“哎哟,鬼天气冻死人了,何时才是个头。”豆子一路咋呼,到了城头,忙把藏在怀里的手伸到火盆上烤着。潘逸就如冻硬的碑,挺立在前不知在看什么。风呼啸而过,如同兽嚎,他也不找个地方避下。
很少见他如此沉闷,叽喳半晌,豆子自觉无趣,便乖乖地闭上嘴。可冷夜实在难熬,静默了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将道听途说的鬼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他。
“哎,潘大哥,我听说……”豆子鬼鬼祟祟左右环视,见四下无人,立马又继续道:“我听说这次陛下带来个女的,好像和蛮族有那么些沾亲带故。他们说她是妖精变的,连头发也是白的……对了,潘大哥,我还听张六说了,咱们王升了黄将军的官,人家正在扬眉吐气呢。潘大哥,我真替你不值,这……”
“好了,别说了,值守去吧。”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堵住了豆子的嘴,豆子自觉讨了没趣,不由挠挠脑袋走开了。潘逸未曾回头,只是盯着黑夜,像是沉沦又像在期盼那一道撕空的光。
旗幡猎猎作响,过了不久,此处又多了别的声音。想必又是烦人的豆子,潘逸不想理,直到那人站在他身侧,他才侧首看去。
“这天真冷,喝口酒暖暖身?”
香甜的桂花味扑面而来,这是江南才喝得到的好酒。执壶的手纤瘦苍白,十年了分毫未变。胸口涌上一股热一缕痛,潘逸伸手接过,拔去壶塞仰头猛灌几口,烈酒烧心而过,他不由大赞道:“好!”
似曾相识的场景,恍惚重叠。孟青莞尔而笑,眼底仿佛掬了熠烁火光,看着昔日青葱少年。
旧友重逢,相顾无言。潘逸都不记得,最后一次他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清楚孟青与他不同,他知分寸,也知如何自保。如今这他一身绣鹤大氅,华丽不俗,定是得了不少陛下欢心。潘逸不怪他,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十年间,朝中如何风云变幻,怕也是一把辛酸泪。
“好久不见,这次你怎么会来?”
潘逸开口打破了僵局,他像是随意问,而孟青却答得认真。
“此次一战关乎疆土存亡,故陛下命我来做参谋。如今朝中由庄罡把持,不会有大碍。”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新人换旧人,对荣灏而言不过是反掌之事。当初春宴上的拔葱,如今已是荣灏心腹,本应是潘逸的驸马之位,也被他坐去,其实仔细琢磨,这些都是自己推手送人,怎能生怨?想着,潘逸释然,又灌下一口烈酒。
“今天不巧,别人和我换了岗,我该走了。没能喝你喜酒,升官了也没法恭喜你,兄弟莫怪罪,若往后得了空,定和你好好吃顿酒。”
潘逸借口离去,似乎是在故意躲他,不想让他受牵连。
孟青不语,见颓废的背影走远,他才忍不住说了句:“小心。”
潘逸驻足回头,没心没肺地笑着回道:“我很好,你自己多保重。”
话落,他拱手相敬,转身离去。
想说的话岂是这寥寥几句?潘逸心知肚明,却情愿浑浑过去。
口颊酒香犹在,刚才没能喝够,他拐弯见到酒馆,掏了两文钱,买上壶浊酒,边饮边回家去。
如今的将军府不姓潘,他的家在百花巷深处。穿过一条香艳小径,躲过红袖招摇,再撞上几个酩酊大汉,这才摸到家门。
潘逸开了锁,空落落的小院冷清幽静,一墙之隔,两个天地。
明明是看了十年的景致,此时却令他万分心痛。潘逸落寞地站了片刻,驱走这冰冷孤寂,随后转身关紧了门。
往里走上几步,忽见门处有影。潘逸不由一惊,酒意也散了精光。他立马拔出腰间短剑,低声喝道:“谁?!”
暗中人影虚糊,似晃了几下,缓缓地如缕幽魂,悄然而来。
“是我。”
☆、第87章 我是神秘的87章
一段暗香隐在夜中,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什么味。然兴许是酒的原故,潘逸看不清来人,乍一眼像是她,眯眼仔瞧又不是。
“你是谁?”他又问道,仿佛梦呓,含糊不清。
她像怔了下,随后驻足缓缓揭开掩面皂纱。她似乎怕他看不清,又解去颚下细绳,摘了帷帽。
潘逸凝了目光,屏住气息。眼前的人儿貌似双十,面若皎月,眼含秋水,而那头发却是……花白。
他想他是定是眼花,小鱼已近而立,头发也不是这般,再说……她也不会到这里来。
这人又是谁?潘逸摇头苦笑,从兜里摸出一点碎银递上。
“姑娘,找错人了,金主在外,我只有这么点小钱,勉强给你买壶酒。”
一只手抓上了那点碎银,潘逸瞬间被指尖传来的寒气冻醒。他睁大了眼,见一双含怒眸直勾勾地瞪着,像极了小鱼。
“是我。”小鱼轻声道,两片娇唇缓慢张合,气息之间是他最熟悉的茉莉香。
潘逸错愕,眼中闪过一丝痛,稍纵即逝。他收回了手,将那一丁点银子放回兜里,避开了她的目光。
“原来是你,外面冷,进去坐吧。”
极自然的语气,听不到半点欣喜激动。他转身推开门,点上案上烛灯,低头见盆中无炭,他干脆拆了木凳。
这是他们原先住的院子,连门上的锁都没换。小鱼进了门,徐徐环顾,这里就和她离开平洲那天一样。转过头,团花纹样的妆奁还在,她不由走过去打开,胭脂水粉干得不能用了。
渐渐地,房中有了暖意。潘逸坐在那儿,低头望着盆中火苗沉默不语,盆里木头烧得差不多,他又扔了一根进去。“噼啪”一声,火星爆烈,犹如花火绚烂。
听到这声响,小鱼回眸。她从他的眉眼看到他的指尖,恍惚之间,犹如昨日。
他变黑了,胳膊也粗了,本是一双漂亮好手,如今粗糙了。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手轻搭上他的肩头。
潘逸一阵战栗,全身的血都往肩处涌,他抬起头,看到那双眼,和梦里的一样。然而他已过了青涩年华,即便她真得站在这里,这多年相思情谊,只化作嘴角淡然笑意。但是见到她花白的鬓发,他顿时凝住了神色,讶然不解。
果然传言是真的,这十年……是怎么了?
小鱼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自觉地抬手抚上鬓间一缕白。年华就这般从指间消逝,快得连她自己都不知。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她先问了他。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可他几番欲言又止,似是无力,低首垂眸。
盆中火跳动得欢,他们之间却未因此而暖。沧海桑田,好似一把搁久的琴,再执起时已发不出脆音。
这一切虚幻如梦,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磨尽春秋。潘逸却躲不了也推不开,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他抬了眸,那张脸近在咫尺,一半被火光映得娇红,而另一半却像覆了层阴鸷的暗影。他愣愣地看着,分辨不清,明明思念至深,却又不敢伸出手。最终他使劲了力气,伸出手指触了下她的腮颊,如同触摸一点缓慢飘零的飞雪,小心翼翼的同时却又忘了炽热的气息也会将它融去。
小鱼不自然地扯了个笑,像是极力要忍住的哭,不伦不类地漏出了嘴角。
“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她质问,原以为这间小宅易主,留得钥匙开不了门,却未曾想轻而易举地就进来了。
潘逸不答。
小鱼垂眸低语:“我以为你成家了。”
“没……没有。”
他迫不及待地回道,手略微紧张地收紧,还有半句话他含在口里,静了半晌。
小鱼莞尔而笑,似乎早已预料这般回答。她伸出细长的双手,轻捧住他的脸,俯身吻上,犹如微风不留痕迹拂过他的唇。
潘逸措手不及,面对敌军千万,他面不改色,而此时却是慌了神,乱了分寸,一双墨眸如小儿般无措。
“我回来了,这次我们能回家了。”她在他耳边低语,每个字都浸满了媚惑,撩动起他的心弦。他用命拼了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句话,但是还来得及吗?
潘逸深陷迷茫,他看着那双清澈的眸,想起了曾经的海誓山盟。一瞬间,情如炽火从心底窜燃,死了的心再度复苏。恰巧,她低头,眸中交织不尽喜怒哀乐,深情婉约凝神相望,一点桃花红靠得如此之近。
电光火石般的刹那,他擒住了她的唇,像是渴极饿极的兽,撕咬吞咽。他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拢住她的背,将她收紧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