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窗看了眼,没有什么异常。月正当空,到了人定的时候了。转回身来,解开罩衣准备上床,她突然喝了一声,“你要干什么?”
他抬头看她,“该安置了。”
她站在床上双拳紧握,那模样像只冲人呲牙的小兽,“我绝不和你同床共枕!”
他顿在那里叹了口气,“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在你心甘情愿之前,不动你分毫,这样可行?”
“不行!”她回答得毫不犹豫,她的枕边只能是得意,换成别人,即使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也会觉得对不起他。
他皱着眉头看她,“我昨夜一夜未睡,今天又整日奔波,加上旧伤还没痊愈,身体有点撑不住了。你容我歇歇,别再同我闹了。”
他这话说得无理,进宫劫人是他一厢情愿,难道还要她感恩戴德么?
“我没有求你来救我,官家发现我不见了,自然会翻查大内,哪里用得上你!”
他静静听完,嘲讪笑道:“你自小就害怕密闭,否则不会在永巷叫得声嘶力竭。至于官家,别忘了他龙床上有了别人,酒醉的男人分不清面孔,是个女人就可以。如果太后这时突然改了主意命人杀你,你还能等到你的官家么?看见你的尸首,他至多难过一年半载,时候长了,自然就淡忘了。再过两年,也许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帝王与常人不同,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夜夜笙歌舞分行。再要说痴情,大概也只有在梦中了。”
她气白了脸,“你胡说,我知道他,他和别人不同!”
他解开软甲搭在案上,摇头道:“李煜极爱大周后,可大周后崩逝后,还不是同小周后打得火热!你告诉我,万一官家是在临幸了别人之后才发现你不见的,你作何感想?是不是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若无其事同那些嫔妃们共侍一夫?”她果然神色慌张起来,他复又一笑,“你期待的爱情,他短时间内可以提供,但日久年深,谁能够担保?诱惑太多,选择太多,美人迟暮是最大的悲哀。到了那天,你还要与那些花儿一样的年轻姑娘争宠么?宫门深似海,若是失了他的宠爱,你还剩什么?倒不如跟我归隐,彻底离开这个名利场。我对你的感情你应该知道,我不会纳妾,永远只有你一人,这样不好么?”
她怔怔望着他,知道想从他手里逃脱是不可能了,不过可以转变一下态度,哄他带她回绥国去。官家曾经说过会去建安的,那座城早晚落在他手里,届时他要收拢权利,便会处置建帝母子。只要在同一座城池,一定可以再相见。
她有了主张,慢慢冷静下来。要同他比智,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可她是女人,女人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尤其当这个人还爱着你时,很多不可能的事情也会变得有可能。
他登上脚踏,她没有再反对,只是看着他,低声问:“先生要带我去哪里?”
他掀起被子坐了进来,“庐山。”
“可是我想回建安。”她靠近他一些,尽量把语调放和缓,“你带我回建安好么?钺军快要攻进城了,中瓦子的房舍,我爹爹的墓地,恐怕都保不住了。还有高斐和我孃孃,灭了国的当权者,没一个有好下场。官家曾答应我不杀他们,可若是朝臣相逼,他左右为难,总不见得为了他们和众臣反目。先生若能救下他们,就是我的恩人,到时候我心甘情愿跟先生归隐,可好?”
他凝眉看她,不说话,将另半边的被褥揭开,在枕上拍了拍,示意她坐进来。她强忍着不适依言而行,他转过头去嗤笑了声,“别忘了你是我教出来的,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建安沦陷,殷重元为安民心,必定亲赴建安。到时候近在咫尺,你便会抛下我,来个夫妻团圆,我猜得可对么?”
同聪明人说话,其实用不着兜太大的圈子,她颔首道:“先生文韬武略,我在你跟前不过班门弄斧罢了。我也不讳言,的确有这样的打算,但我若是先生,就会考虑这个提议。”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是么?说说道理。”
“我要救母亲和弟弟的心是真的,先生要是能办到,至少有五成的希望得偿所愿。现在钺军已过虔河,但是要到建安,还有六百余里。大军拔营行动迟缓,我们若是日夜兼程,能在城破之前赶到。官家接手建安,定是战火平息之后,期间至少有一个月供先生活动,一个月内救出他们,我就随先生离开。先生不用担心我反悔,我不会不顾孃孃和高斐的安危去找官家,毕竟先生的手段我已经领教过了。”她提着一口气,复又道,“但若是先生不顾一切执意带我去庐山,那么得到的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先生愿意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他听完,当真笑起来,仿佛长辈发现孩子突然说了句醒世名言,有意想之外的惊喜之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分析得头头是道,乍听很有道理。不过在我还未救出建帝母子前,你就已经向钺军求救,那么到时我该怎么办?官家不是曾答应你饶恕他们么,你根本用不着为他们的生死担忧。我去,不过白白将你送回他身边,难道不是这样么?”
他是个极缜密的人,一件事还未实行前,正反两面都得想透彻。他知道她还不死心,难道要再冒一次无谓的险么?可是她的后半句话又让他深思,一辈子那么长,将个躯壳圈在身边,又有多大的意思?他爱慕的是那个活生生的秾华,会撒娇的,憨态可掬的孩子。如果摒弃一些东西,让她变得死气沉沉,就像整箱珠宝都丢失了,留下的盒子再精美,也毫无价值。
她皱着眉头,不太愿意再多费唇舌了,只道:“我说过,官家是明君,明君要听劝谏,没有为所欲为的权利。那些谏官们别的能耐没有,指手画脚却是全套本事。若一致要求官家肃清余孽、稳固朝纲,到时候只怕官家为难。倒不如先将他们救出来,人安全了,比什么都重要。”
他也要考量,沉默了很久,并不立刻答复她。秾华眼巴巴看着他,他脸上惘惘的,扶额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议不迟。”言罢探手过来解她领上纽子,“睡下吧!”
他碰她不得,一有接触她就像被蜂蜇了一样。心爱的人在身边,总会渴望亲密一些,可是这个女人不爱他,他只能伤嗟着,望洋兴叹。
她捂着领子,脸拉得老长,“先生是读书人,读书人守礼第一。”
他无奈反问:“读书人就没有爱人的权利?读书人就应该坐怀不乱?”
她胀红了脸,“你还没有答应带我回建安。”
“答应了你就不会抗拒么?”这世上哪里有学生算计得过老师的,真打算强迫她,他有的是办法。可是他不屑,将她劫来已经不那么光彩了,继续龌龊下去,只能让她愈发看不起他。他怅然叹息,“睡吧,明日再说好么?这村子偏僻,又没有什么遮挡,风比城里大,当心受寒。”
她并不情愿和他一头睡,想起来腹内就翻江倒海。可是现在要哄他,不给点甜头,他不愿意上当。她垮下肩头,用力攥紧了被褥,挣扎良久难以决断,却听他低低说了声,“实在不愿意睡就不睡吧,明日上路,继续往庐山去。”
她终于屈服了,只脱一件罩衣就躺了下来。眼角瞥见他,他脸上笑吟吟的,目光柔软。她很觉得厌恶,背转过身去,不愿意面对他。他倒觉得无所谓,离得这样近,换做以前,当真不敢想象。他抬起手,想去为她掖被子,可是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莫看如玉的人儿,性情刚烈得厉害,春渥那时候笑骂她,开口就说她狗脾气。人与人的待遇就是这么大差别,她想念今上的时候表情哀凄,与他相处呢,只恨不得他马上去死。他有时候很为自己悲哀,夜半做梦梦见她举着发簪刺向他,醒来后感到无边的寒冷和悲凉。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的心落在了别处,即便收回来也沾染了别人的味道,不那么完满了。
他一向警觉,夜里浅眠,留宿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不能不处处提防。大约四更前后,听见她细细的啜泣,他一个激灵醒过来,屋里没有点灯,也看不见她的面容,料她应当是做噩梦了。
他伸手过去揽她,她睡迷了,叫了声官家,紧紧贴在他怀里。他怕她察觉,做贼一样心惊胆战。静待片刻,她又睡着了,他方长长舒了口气。
抱着她的感觉是这样的,他小心翼翼收拢手臂,那纤细的身体,触动他心头最柔软的一块。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对她的感情不比殷重元差分毫。如果她醒着时也能这么温顺多好,他想取悦她,所以开始考虑她的建议。一个月内把事办妥,她还有什么话可说?他是在赌运气,让她心服口服,以后便再也没有推诿的借口了。
陷在爱情里的男人傻,明知道有风险,也愿意尝试。路已经走到了这里,不可能再回头了,要想救一位亡国之君,难度有多大,可想而知。他悄悄将下颌抵在她额头上,这是最后一次犯险,无论如何让她少些怨恨,也算赎他先前犯下的罪孽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打赏,鞠躬~
四千米的幸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2-15 16: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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