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一阵风又翻卷而过,吹得风帽上狐裘倾倒,在他灰心到极点的时候才听见她的声音,淡淡的,伤人至深:“你欠我的只是痛苦,欠春渥的却是命。你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活着,然后来同我谈补偿?”
她不接受,他一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说过了,心里的大石头就放下了,不管她怎么想,木已成舟,所谓的弥补都是空谈。他只有尽力走好以后的路,她既然已经在他身边,再要离开,大概只有等他死了吧!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占有欲会那么强,压抑过度后的爆发,来势汹汹毁天灭地。尤其经过了汴梁城外的那次变故,彻底挣脱了束缚,可以不计后果,不顾一切。
他往后靠,靠在车围子上,喃喃问她,“如果没有殷重元,你会接受我么?”
她说不会,“你是我的老师,我将你当长辈,就像我爹爹一样。”
他无声苦笑,谁要做她爹爹!她爹爹一辈子爱而不得,是世上最失败的人。家财万贯又如何?太中庸,眼睁睁看着别人入了自己娘子的罗帐,最后含恨而终,他不想做那样的人。所以要争取,在他心里她一直是属于他的。十年来他看着她一点点长高,从个黄毛丫头到含苞待放,他陪伴她整个少年时光,那时殷重元在哪里?凭什么一出现就夺走她?
他只是不甘心。他握紧了鞭子,泄愤式地在辕上抽了一记。她心在殷重元身上,没关系,等没有了指望就会认命了。他现在反倒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办法杀了殷重元。难固然是难,但杀了他,才是治本的最好办法。
或许等下一次,再见面就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了。他奋力抖了抖马缰,活着的人得到她,比江山之争更加直截了当。
马蹄声哒哒,秾华靠着围子昏昏欲睡,渐渐听见有人声,她猛地惊醒过来,跪在垫上打帘张望,原来车上了黄土垄道,已经驶出那片芦苇地了。
时间也正好,恰逢太阳下山的当口。她倚着窗口看,夕阳惨淡,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着灰败的神色,眼睛里没有光。要覆国了,谁也笑不出来。狗还恋家呢,何况人乎!秾华见这光景,自觉天都矮下来了。崔竹筳将车驶到一家客栈门前,打帘请她下车,见她满脸沮丧,牵唇一笑道:“钺军攻过这里了,看看那些倒塌的门楼和无家可归的人,都是殷重元的禁军干的。”
她看他一眼,沉默不语。他也不多言,负手走进了店堂里。
店里的博士迎出来,大概经过了一场战争,再看见生人有点怯怯的。双手在巾栉上无意识地反复擦拭,躬着身腰道:“客人从哪里来?是住店呢,还是打尖?”
崔竹筳道:“我们从远处来,要间屋子休整一晚。”
她跟在他身后补充了句,“要两间。”
他回身看她,不置可否,掏了点散碎银子递给博士,“劳驾再替我请位大夫来。”
博士掂着银钱道好,引他们往后院去,边道:“半个月前一场大仗打得日月无光,镇上大夫都被拿去医治伤兵了,客人运气真好,恰巧今早都放回来了。客人先歇下,小的叫人拢炭盆来与二位取暖,再烫一壶酒,客人吃喝上,我这就去医馆找人。”
博士走了,他想上前扶她,被她扬手格开了。只说不劳烦先生,自己蜕了鞋子坐在床沿上。原本不该当他的面上床的,可是有些支撑不住,头晕目眩。背上一阵阵冷将上来,再多坐一刻都会瘫倒似的。
她打了个冷颤,“先生恕我无礼了……”她指了指床,“先生自便吧。”
他颔首说:“不必客套,不舒服就上床歇着,我在这里陪你。”
她暗里腹诽谁稀罕他陪!可是实在无力反驳,躺下就像要死过去一样。被褥里冷得厉害,不像禁中供着暖。这里的被褥有种潮湿发霉的**气味,靠近了就反胃。她勾起头唤他,“先生把车上那床被子给我搬来罢,这里的褥子我睡不惯。”
他知道她娇贵,一路上咬着牙不吭声,到现在才有些琐碎的要求,反而显得可亲了。他笑了笑,温声道好,“你先凑合,我去捧来。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准备。”
她摇摇头,“没有胃口,让我睡一会儿。”
她萎靡不振的样子令人担忧,他想走近,又怕她反感,只得远远站着观察。见她眉头紧锁,料想极不安稳,大概是路上受了风寒。这样的天气,又在野外过了好几夜,她是富贵丛中长大的,没吃过太多的苦,身体便抵抗不住了。
他走出去,吩咐店里厮儿喂马,抱起被褥复打探,“钺国的大军攻到哪里了?”
厮儿拿两脚铲子叉起草料扬进马槽,一面呵着热气道:“客人眼下来绥国真不是好时候,外面乱得一团麻,钺军已经兵临建安城下了,凤山上的小皇帝还在抱着美人做梦呢!好在城中有位上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坚守建安,钺军攻了三次城,未能拿下。如今据说将建安围起来了,断了城里粮草供给,只怕那二十万大军坚持不得多久。钺军六十万人出征,先前几场战役战死将近九万,如今还剩五十一万。五十一万大军碾压建安城,站在城头看,下面黑压压蝗虫一般,想想多瘆的慌!”他一边撒豆齑一边摇头,“气数将尽,要改朝换代了呵。客人若没有要紧的事,不如等到天下大定了再走吧,否则路上遇见流寇,那就危险了。”
他静静听了,转头看天色,“建安城已经阻断与外界的联系了么?”
厮儿点头说是,“城门紧闭,城内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进不去。据说上将军下令,誓与建安共存亡,大概会守到草尽粮绝的那一日吧!”
他立在那里良久,这样事情就难办了,眼下想进城不可能,除非等到城破之后。他斟酌了下问:“你说的上将军,可是镇军大将军孙膺?”
厮儿道是,“孙将军如今是咱们绥人的大英雄,提起他的大名,没有人不夸赞的。”
他在建安城中三教九流都结交,和孙膺这人也打过交道。半年前他还是个武卫将军,将军之中第四品,算不上高等级。看来必定是那些骠骑、车骑将军不中用了,匆忙将他推上马的。这人以往不太长进,没想到国难时竟能委以重任,出乎他的预料。
他心里盘算着,脚下搓着步子回卧房里去,中途让人往汤婆子里灌了热水,送到床上让她捂着。她睁开眼看他,复又把眼睛闭上,面孔白得像张白纸。他不由心焦起来,到门上等郎中,隔了半盏茶功夫,见那个博士带着一个背药箱的往后来,他忙迎上去,拱手做了揖,请大夫里面诊治。
那郎中坐在床前观她容色,问了症状又看脉象,右手号完了换左手,半天捏着一小撮胡子道:“娘子寸脉滑数冲和,依在下看是喜脉。只是月份尚小,隐于其中,可过半个月再号一次,到那时方能断定。”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两个人,本来以为是病了,没想到居然是喜脉。
秾华听了顿时眼圈发红,心里欢喜异常。她和官家天天盼着孩子,两个没有常识的人,从同房开始便招医官请脉。三天一次持续了近一个月,没想到盼着盼着,果真来了。只是这么好的消息不能立刻同他分享,是个莫大的遗憾。她很想看他高兴的样子,一定是傻傻的,又哭又笑吧!她现在愈发想他了,恨不得一下子回到他身边。他们有孩子了,那些言官终于不能以皇嗣为借口刁难他了,可是离他那么远。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的微笑,却被硬生生分开,想起这个便愈发的憎恨崔竹筳。
所以这个消息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她悲喜交加着,可对于崔竹筳来说却是个晴天霹雳。有了孩子,她和殷重元的纠葛便更加深了。他指望她能忘了他,但是孩子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这一辈子都别想摆脱。
大夫说着贺喜的话,他勉强笑了笑,“承你吉言,果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这是第一个孩子,不知道哪些方面要留意,还请先生指点。”
大夫道:“孩子才着床,要仔细看护着,不能乏累,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整日高高兴兴的自然最好。还有一点要紧……”低声在他耳边叮嘱,“三个月内行房是大忌,待满三个月,孩子结实了,可徐徐图之。但切不可贪恋,毕竟有了身孕,该当心还是要当心的。”
他脸上红起来,诺诺应了,复道:“我们一路颠簸,我看她这两日萎顿得厉害,又不肯吃东西,怕这样下去伤了孩子,先生开些安胎的药吧!”
大夫揭开药箱取纸笔,趴在桌上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张纸,边写边道:“药都是辅助,要紧还是食补。”往后仰身嘱咐,“娘子胃口再不好,为了腹中胎儿也要勉为其难。你不吃,他要吃,可不能纵着自己,委屈了孩子。”
她坐在褥子里,明月般的脸盘上带着微笑,略低了低头道:“多谢先生,我记住了。”
大夫开完方子问崔竹筳,“何人随我去取药?”
“只有再劳烦博士一趟了。”他把心烦意乱都压制住了,往外客套比手,“我送先生。”待得转出了客房,他在大夫袖上牵了一下,压声道,“还要劳烦先生,这个孩子……留不得,请先生替我想办法,将他打掉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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