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风,刮起来也足够刻骨的,岫烟带着丫鬟们站在台阶上眺望远去的轿子,她一身娇红的斗篷,月牙儿似的脸庞,一颦一笑都叫人怦然心动。北风偶然掀起下面长长的裙袂,露出一双莲花绣鞋,更平添几分楚楚动人。
美莲站在姑娘身后,忽然觉得浑身不舒服,凭着少女的警觉心她赶忙往四下张望,忽见胡同的另一方不知什么时候伫立着一群人马,美莲忙靠近岫烟:“姑娘,那边有人在看咱们家。”
其实美莲想说,他们看的多半是姑娘你,只是这种话怎好启齿,美莲只能换个说法。
岫烟刚才一直盯着凤姐儿她们的轿子,倒是没注意西街口什么时候站了好些人。岫烟往那边看去,不禁诧异,美莲不认识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可岫烟跟着父亲看了不少卷宗邸报,陌生男子们穿的分明就是镇抚司的飞鱼服。镇抚司的人怎么会来这儿?而且干嘛盯着自家门口看?
岫烟听过这些杀神的名号,不敢露出不悦的神色,只低声吩咐跟着的众人:“快进院子,关好门,大约是镇抚司的人在这里办差,一会儿不管有什么动静,不要轻易开门。”
仆役们不知道镇抚司是什么来历,可他们信赖自家姑娘啊,众人见岫烟这种慎重,不免慌了神,几个丫头赶忙簇拥着岫烟进了院子,将邢家大门不留一条缝的严严实实关好。
胡同西口的一匹汗血宝马上端坐着个年轻的男子,见此情况闷声一笑,随后招呼了众人,不大会儿就消失在凤尾胡同的拐角处。
王熙凤坐在轿子里将邢岫烟送的匣子翻来覆去把玩,却始终闹不清对方唱的什么戏,匣子里都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绘着夺目眼色的木头块儿,也有长条的,也有方块的,也有三角的......有些还剥蚀了上面的彩漆。
想的头疼,王熙凤索性将匣子一扣,堆放在旁边闭目养神。不觉间轿子就进了宁荣街,二门处等消息的林之孝家的听说二奶奶回来了,忙来请安:“二奶奶,老太太叫您赶快过去一趟呢!”
王熙凤抚着光洁的额头:“知道了,我先回去换身衣裳,马上就过去。”凤姐儿忖度着,怎么也要和贾琏碰个面,知道知道家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儿,否则贸然去老太太那儿怕是要吃亏。
林之孝家的陪笑道:“二奶奶这一身就很好,老太太说了,务必叫奶奶一进家门就过去,您瞧,我都在这儿等了一个上午。二奶奶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别叫我们为难。”
王熙凤啐道:“你这老货,我哪日不可怜你,没有你二奶奶我的提点,凭什么就叫你做了内院的大管事。哼,现在在我面前充硬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份体面。”王熙凤拂袖而去,也不理睬林之孝家的黑黢黢的一张老脸。
凤姐儿回了院子,却不见贾琏的踪影,气的将匣子一甩,扔在炕上赌气去了贾母的上房。林黛玉先凤姐儿一步到,此刻正坐在贾母身边说话,宝钗和宝琴两姊妹坐在火炕上正给贾母做抹额,见王熙凤进门,忙起身见礼。
凤姐儿笑道:“好妹妹,你们坐着别起来,这天儿一日比一日冷,我瞧着竟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妹妹们年纪小,禁不住冻,小心手拿不住针线。”
贾母已经听见了动静,扭头笑望着她:“早起琏哥儿来请安,说你去给舅太太请安,可是见着人了?怎么没请舅太太来家坐坐?”
王熙凤娇笑道:“自然是请了,只是舅太太家忙的不可开交,我和林姑娘就不好再呆下去,不过舅太太说了,明儿就带着姑娘和哥儿来家里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这才点点头:“我就说嘛,舅太太不是那种不懂礼数的人,多半就是被家中庶务绊住了脚。对了,你瞧着......舅太太家可需要帮手?咱们家别的不多,出几个苦力倒是没问题,叫林之孝领着几个小厮,或是洒扫,或是搬搬抬抬,也算是我们的一份心。”
“哎呦呦,老祖宗正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原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可舅太太家哪里就用得着这些,不过倒是领了咱们家的好意。她还说呢,等园子收拾好了,请老太太和太太们过府去吃酒听戏。”
贾母笑道:“那是你舅母的客气话,你也当真,倒是咱们家该热热闹闹的请上一席给舅太太接风洗尘。刚才我已经叫人去梨香院传了话儿,正经准备几出拿手的好戏,咱们边吃边玩,岂不有趣。”
王熙凤看了看正给抹额上绣花样子的薛宝琴,低声与贾母道:“老太太这样厚待舅太太,只怕李婶娘或是薛姨妈心里不舒服。”
贾母笑望着活泼可爱的薛宝琴,不在意道:“既这样,咱们也学他们小孩子似的风雅一回,你叫林丫头帮你写两份帖子,亲自去请薛姨妈和李婶娘,里外挑不出毛病。”
王熙凤倚在贾母身边搂着老太太的胳膊,笑个不停:“还是老祖宗办法多,我们笨笨呆呆的,竟从没想到这一点。老祖宗今后可多提点着和我们,免得我们的罪了亲戚还不自知。”
贾母轻轻拍打着凤姐儿的手臂:“你薛姨妈没什么说的,大家住在一起多年,好的一家人似的。只怕李婶娘觉得怠慢了她,你去的时候先和大奶奶打声招呼,免得众人都尴尬。”
老太太从不对大太太好脸色,怎么这会儿处处捧着邢家?王熙凤忽然惴惴不安,别是贾琏私藏银子的事儿露了馅吧!若果真如此,那老太太未免太心黑了些,凤姐儿从鸳鸯那旁敲侧击过,老太太的家底殷实着呢,可到最后还不是要留给宝玉?大房本就没有赚钱的营生,老太太可不能厚此薄彼,叫贾琏和自己去喝西北风。
王熙凤赔了笑,转儿去找李纨说话。
吃了晚饭,姐妹们都回园子里玩耍,薛宝琴就跟着宝钗、史湘云去了蘅芜苑,贾宝玉偏也跟了来,说是要吃宝姐姐这儿的好茶。
史湘云抿嘴笑戳着贾宝玉:“怎么没叫上你的林妹妹?就不怕她瞧见你跟我们在一处玩儿吃醋?”
薛宝钗忙瞪了史湘云一眼,湘云也不在乎:“亏得你中午舍不得吃那豆腐皮儿的包子,说是要留给林姐姐,你可瞧见晚间她吃一口了?”
贾宝玉支支吾吾道:“林妹妹向来胃口小,等我路过潇湘馆的时候问问她,可还有想吃的,明儿叫大厨房去做就是。”
史湘云闻言气呼呼的叉腰站着那儿,看着贾宝玉说不出话来。
宝钗已经笑了:“为口吃的云丫头也不消停。”
“哪里就是我贪嘴,我一番好心替这个呆子打抱不平,可宝姐姐你看看,人家根本不领情。”史湘云委屈的靠在薛宝钗的身上,不肯再看贾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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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弄哭了别人都还好,可史湘云是出了名的假小子,宝玉只当她是男孩子一样,从没想过史湘云也会哭的如此悲戚,顿时慌了手脚。
薛宝钗一面安慰史湘云,一面给贾宝玉打眼色:“你先回去,我们与云妹妹说些心里话。”
贾宝玉如蒙大赦似的要跑,史湘云却在后面喊他:“宝姐姐劝他做什么,他哪里领你的情,定是要到潇湘馆去献殷勤的。”
史湘云还要去追贾宝玉,宝钗一把就按住了她:“说你莽撞你还不听,宝兄弟和林妹妹是什么情分,你这么劝反而招人家的厌烦。我且问你一件事儿,你细细的回答我,不准瞒半点。”
史湘云不解的看着她:“我何尝瞒过姐姐?”
宝钗也不瞒着宝琴,直接当着妹妹的面儿问湘云:“那我问你,你过去和林妹妹好的一个人似的,怎么这小半年来处处为难她,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尤其是最近,自打林妹妹接了邢家要来的信儿,你就没给过好脸子,连我都看不下去。何况是大家!今早探丫头悄悄来问我,是不是你和林妹妹闹了什么别扭,大家都是好姊妹,她愿意做个说情的和事老。”
史湘云沉默不语,她何尝不怀念过去的那些日子。那会儿只要自己来了荣国府,必定要住在潇湘馆,和林姐姐同吃同住,说不尽的秘密。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俩变了呢?难道真是自己尖酸刻薄了?
宝钗见湘云痴痴不语。便轻声叹道:“不管你和林丫头多少别扭,但明日老太太发了话,要宴请大太太的娘家亲戚,这位舅太太又是林丫头的义母,你好歹有些眼色,别叫亲戚看了笑话。”
史湘云对宝钗的话言听计从。如何不依。她们姊妹三人又说笑了几句,宝钗就派了莺儿亲自将宝琴送回到老太太的正房歇下。
次日清早,梨香院的小戏子们就被婆子们赶了出来,一个个都睡眼惺忪的不知要去哪里。芳官胆子最大,紧紧拉着龄官:“好姐姐,咱们今天是去给谁唱戏?难道贵妃娘娘又来省亲了?”
龄官啐道:“想的美。娘娘回家能这么小的声势?不过是他们府里一个要紧的客人罢了。况且我们唱我们的戏,你管这些做什么?小心蔷二爷听见又要扒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