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家的三老爷恰好从巷子的另外一头赴宴归来,他前去拜访恩师,吃了几杯酒,正昏昏沉沉,他的贴身长随忙在外面禀报:“老爷,对门邢府有人出来。”
欧阳三老爷来京城时间略短,并没和邢忠、卢氏打过照面,一来他自持读书人,不屑和商贾起家的邢忠打交道;二来他们老太太才吃了个大亏,欧阳三老爷替母不忿,还没想到想个什么法子惩治邢家这帮子恶人。
今儿听长随一说,忙掀开轿子帘往外探看,天尚未全黑,邢家却早点起了红灯笼,照射门口正要等车的少女愈发华彩流光。
欧阳三老爷一怔,指着穿着火狐狸斗篷的少女问服侍之人:“那是谁?”
“回禀三老爷,好像是邢家大姑娘。”
欧阳三老爷心下一动,仔仔细细盯着邢岫烟不放,等半晌才确定这女孩子确实没有长辈跟随,而是只带了十几个家丁,于是忙道:“不必回府,叫轿夫们跟上邢家的车马。”
长随等面面相觑,不知三老爷打的是什么主意,可身为奴才的他们又不好多问,只能埋头依照吩咐行事。
赵兴在拐出街角的时候就发现了身后缀着的轿子,他开始还以为是什么人盯上了姑娘这辆价值连城的马车,忙给护卫们使眼色,可没多久,赵兴就瞅准了一个是欧阳家的跟车小厮。赵兴等都知道两家的恩怨,越想越觉得蹊跷,忙策马过来回禀邢岫烟。
岫烟坐在温暖舒适的马车内,抱着呼呼大睡的肉丸子,淡淡的回应外面:“无妨,叫他们跟着就是。”
赵兴只好叫周遭人加强戒备,自己则缀在末尾,时时刻刻防御后方突袭。
一时间到了得月楼门前,那掌柜的在寒风中快冻成了木头人,但见邢家的车马一来,连滚带爬的奔到翠盖车前:“邢姑娘,你可算来了,快进去瞧瞧吧,那位爷就差把我们的百年老店给砸了。”
赵兴扯了掌柜的领口往后退,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对方:“我说掌柜的,你的消息也太灵通了些,难道我们就非是邢家的人不可?”
掌柜的露出一张苦瓜脸:“这位爷,你是没看见里面儿,小宋大人自己喝闷酒,镇……”
掌柜的才说了一个“镇”字就浑身打寒战,镇抚司那帮人个个都是煞星转世,没一个好打点的。小宋大人在里面喝闷酒,外面那帮兄弟就差拆了自己的酒楼。他消息也算灵通,再加上自己的小揣测,猜到小宋大人等的八成就是邢家小姐,所以早早打发了心腹去凤尾胡同附近守着。邢家的车轿肯定没单骑来的迅速,所以半个时辰之前掌柜的就得了信儿,故意打扮这个可怜的模样在门外恭候。
赵兴并不知情,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好了,先等我们家姑娘下了车再说。”
十几个护卫团团围上来,赵兴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远方一路尾随的欧阳家。这边岫烟抱着福哥儿进了得月楼,门前尚好,可一靠近楼中间的戏台子附近,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可就没断过了。几个大汉在这么冷的天仍旧赤着臂膊划拳,满桌子上尽是酒肉残羹。还有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家伙像是醉死在了餐桌上,一只手还软弱无力的耷拉在空中。
美莲用绣帕捂住鼻子:“姑娘,咱们快上楼去吧。”
真等邢家一众人跨上三楼高阶,原本吃酒划拳的那些汉子们却忽然止住了手中的动作,眼神都往三楼雅间的方向偷瞄。
.…
岫烟一开门,就闻到了满屋子的酒味,独坐在窗口自斟自酌的宋晨急忙回头,一看是邢岫烟,脸上不由自主的就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醒来的福哥儿被满屋子的酒气熏了个喷嚏,小鼻子一紧,“阿嚏阿嚏”连打数个。刚刚才有点暧昧的气氛瞬间被这小子搞砸了个彻底。
岫烟低头瞅了他一眼,臭小子反而很是无辜的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宋晨嘿的一笑,伸手来逗弄这小子:“这就是福哥儿?好古灵精贵的小家伙。”
宋晨是在刀口上舔生活的人,加上前一阵子在东南每日打硬仗,手上的茧子只厚不薄,他自己不觉什么,可刮在福哥儿软嫩的小脸蛋上顿时起了一道红印,可把岫烟心疼坏了。
宋晨讪讪的收回手,福哥儿倒也不哭,反而得意的看向他。
宋晨大奇,不由岫烟分说就把福哥儿接了过来,福哥儿的小胳膊小腿儿就开始抡圆了往宋晨的脸上招呼。
“这小子好筋骨啊!”
岫烟笑骂道:“他才几个月?骨肉还没长齐整呢!快把他抱过来,小心一会儿扭了筋。”
宋晨恋恋不舍的把福哥儿还给岫烟,小肉丸子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伏在姐姐的肩头,泪珠子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岫烟抱着自己的弟弟坐在宋晨对面,眼睑低垂,根本不看他:“昨儿巧了,你也去乾家?”
宋晨盯着岫烟的目光炽烈而深沉,他半晌才回答岫烟的问题:“不是巧了,是我知道你昨儿会去乾家,专程等在那。”
岫烟冷冰冰道:“等我?咱们非亲非故,小宋大人又公事繁忙,私事更繁忙,能有什么来问我?”
宋晨闻到浓浓的醋意,反而心里敞亮,他只觉得自己枯坐的这一个下午终究是值了。
218、福哥儿威武童子尿
宋晨什么也没说,只亲手拿了新酒盅斟了一杯烈酒,然而想了想,又把酒洒在地上,换了半碗清茶:“这是上好的梅山茶,只东南月阳一带才出产,每年不过那几斤,连朝廷这些贵人们都没福气喝一口,我特从南边带回来给你尝尝。”
岫烟还没开口要,福哥儿倒是哼哼呀呀的把小手伸向了桌案,非要捞那只黑地粉彩百花茶盅。福哥儿眼神正是好使的时候,近日对那些绘着花卉和草虫海棠菊蝶瓶、百合花草虫蝶瓶、兰花灵芝瓶等等都兴致极高,每每叫乳娘抱着,小家伙盯着那些花草能看小一刻钟。
岫烟也知道,这冬日里能见到的小动物不多,福哥儿又天性聪慧,所以请黛玉画了许多小册子,上面先是些简单的小鸡小鸭,再来就是猛兽雄狮……黛玉的画技并不逊色与惜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平时大家都只留意黛玉的作诗方面的才情,却忽略了这一点。
画册一出来,福哥儿果然大爱,每日必叫岫烟或者黛玉抱着他看半个时辰才算罢休。
今儿见那黑地粉彩茶盅,福哥儿好奇心大起,自然要捉着不放。
岫烟勉强缓了面色坐下来,由着福哥儿在自己的膝盖上玩耍,也不刻意理会宋晨。
宋晨叹道:“东南的案子还不算了解,水军都督是救了回来,可他老人家这次在扶桑水牢中受尽了煎熬折磨,身子骨损伤的十分厉害,请了东南几个名医去瞧,都说挺不过端午。”
岫烟听到这里已然严肃起来,她挺直了身子,回首遣退了美莲等到外面候着,自己则问:“那东南水军谁来接手?”
“我正为这事儿回来,如今兵部大司马力荐自己的门生,当年在交趾三战三胜的凉州军大将尹平吉,兵部大司马辅佐三代帝王,连太上皇都卖他几分面子。皇上当然喜欢仍旧换上自己的人,他心中属意的是宁远将军,这位是万岁爷的贴身侍卫,很得万岁宠信,其程度绝不逊色于两江总督顾培生。”
岫烟斜眼看他:“只怕这二人的心愿都要落空了吧?太上皇是不是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
宋晨心中暗暗点头:“不错,太上皇希望皇上把接管东南水军的差事交给福王的亲舅舅。”
岫烟倍感可笑:“这怎么可能!万岁防备福王还来不及,怎么会将这种守护东南门户的要任交给敌人手中!”
“可是福王的舅舅在太上皇的时候曾经远征过扶桑,逼的扶桑一个幕府将军剖腹自杀,且为太上皇带回来无数黄金。当年若不是万岁爷抢占了先机,比福王运气更好,福王的舅舅说不定早就成了东南之主。”
如果就事论事,宋晨也不得不承认,福王的舅舅更适合做东南水军提督。而且这一年来,太上皇与万岁的矛盾愈深,双方的争夺也愈发显得犀利,有时甚至连遮掩的把戏也懒怠去做。宋晨十分忧心,长此以往下去,朝廷会更加动荡。
岫烟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那位负伤的老大人可有什么良将供皇上参详?”
宋晨目光灼热的盯着岫烟:“这也是我回来的一个重要原因,老大人希望能让他的女婿,如今东南水军副将穆怀远大人接人这个差事。老大人心里十分清楚,往上报自己的儿子们,非但不会成功,还会叫万岁爷怀疑他的用心,而穆怀远曾经是东南附近的一个渔民,偶然被征召入伍,靠着二十年战功脚踏实地的爬了来上。依我私下观察,穆怀远有野心,而且对水匪从来不会心慈手软,每抓到扶桑或是琉球一代的水匪,无一不是赶尽杀绝。”
岫烟点点头:“这样做不但震慑了敌人,而且也在军中打响了名号,我竟看不出这个穆怀远还是个渔民。”
宋晨笑道:“东南人杰地灵,藏龙卧虎,是个不可小觑的地方。”
岫烟听他这么一赞扬,心里反而不舒服起来,于是没好气的哼道:“是啊是啊,那里又有个巾帼女英雄,当然不能小瞧。依着我说,你就该把回京的差事交给镇抚司的那些人,免得他们没事儿干,只想着怎么拆楼,而你也不用离开你的红颜知己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