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娘叹道:“傻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天大的难关,咬一咬牙就过去了,况且,咱们姑娘可不是那种刻薄的人。”
芳官闻听这个,才偏头冷笑:“浣娘你知道我犯的是个什么错儿吗?在姑娘眼里,我就是死上十回也难消她心头只恨。这都没什么,人在做,天在看,这是命理循环,我自作自受,不怪谁。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害我的人逍遥法外,姑娘更不追究这主犯。”
浣娘奇道:“莫非你今晚上要求见姑娘,就是为这个?”
芳官不再吭声,变相默认了浣娘的话。浣娘虽然可怜芳官的命运,可和自家姑娘的安全相比,浣娘当然更重视后者。
对于在邢家当差的大部分下人来说,太太当家不如姑娘当家来的实惠,姑娘出了事儿,她们这些当下人的好日子也算是过到了尽头。
浣娘推了推芳官:“你把话传给我,我去找姑娘讲。”
芳官自刚才来人告诉说姑娘不愿意见她,就知道一切都成枉然。她也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燥热及无力,当年在梨香院学戏的时候,她师傅曾经说过,这女人的身子自己最清楚,灵气儿一流失,这人就废了,戏子们的光阴也就是那四五年,不用人老珠黄,只过了二十,就没几个男人愿意瞧她们唱戏了。
芳官以前不懂,可此时此刻,躺在冰凉的草席上,芳官忽然顿悟看师傅曾经的话,她明白,自己的大限将至。
戏文里常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芳官此刻根本不敢惦记什么争宠夺利,只想着明儿一早,自己这幅皮囊将会被姑娘扔去哪里。她想起了自己的老家,想起了那狠心把自己买掉的爹娘,想起了临出门的时候,弟弟才学会走路……
爹娘卖了自己,想必这会儿也过上了好日子吧,年三十儿吃团圆饭的时候,可曾记起还有这样一个闺女?
芳官越想越伤心,眼泪吧嗒吧嗒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淌,不大会儿就打湿了衣襟。
浣娘才要开口劝,门外忽然传来微微的抠门声,她只好撇下芳官,转身去开门。
“姑娘!”浣娘看着门外侍立的数人,打头的正是刚刚她和芳官才念叨的大姑娘,忙欢喜的将人迎了进来:“外面冷,姑娘快进来暖和暖和!”说完就跑回屋子,将她自己的手炉恭恭敬敬的递上去。美莲笑着接过东西,只自己捧着,并没交给岫烟。
“外面有热烧酒,浣娘,你且出去歇会儿,我有话和芳官讲。”
浣娘当然不敢反驳,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美莲、美樱两个大丫头伺候岫烟。美樱从自己手臂上斜挎的篮子端出几支小小个果碟,里面都是刚刚吃年夜饭的剩,虽然早冷了,但味道十分美妙。
美樱看了看岫烟,见对方微微点头,美樱这才将小碟子逐一放在芳官面前,再看披头散发的芳官,不由得好气道:“也就是姑娘还惦记着你,换了别的主子,做出你这种苟且之事,当即打死了,哪里还能请平嬷嬷来给你把脉!”
芳官已经是痛哭流涕,脏兮兮的小脸上一道道的黑色水印,越发显得她狼狈不堪。
岫烟冷淡的看着地上蜷缩在一处的芳官,手往后一样,“你们俩先出去候着,我单独与芳官讲。”
“这怎么使得!”两个丫头的目光落在芳官身上,这快死的人,万一使出点下作手段伤害到姑娘,她和美莲就是死也难以谢罪。
岫烟摆摆手,执意打发他们出去,美莲二人没办法,只好去了大门外候着,耳朵却竖的像只兔子,唯恐没听到里面的情况。
岫烟缓缓蹲下身子,将食盒里的半壶冷酒倒了一杯,芳官看着小小的酒盅,苦笑道:“姑娘给我喝的莫非是送行酒?”
芳官并不吃,岫烟从这丫头的眼睛里仍旧看出一丝侥幸和期盼,不禁冷笑着将手中的酒盅摔在地上,酒盅顿时碎成千百片,芳官仰头痴痴地往上看。
岫烟站起身子,俯视向下,口中淡淡道:“你此刻一定觉得十分委屈,明明是郭大婶害了你,结果成为阶下囚,而且很可能丧命的却只你一个!”
话说中了芳官的心思,她惨白着一张小脸儿,面色复杂。
岫烟又道:“你想见我,也无非就是要把郭大婶给抖搂出来。在你看来,郭大婶才是真正的刽子手,不是吗?”
芳官又羞又恼,被岫烟说的毫无辩驳之辞。
岫烟木然往下扫视:“你放心的去,郭大婶在邢家的肆意滥行,迟早叫她尝到苦头。”
芳官这才警觉姑娘的杀意,寒意袭上心头,她赶紧挺起最后半点气力跪倒在岫烟面前:“是奴婢鬼迷心窍,可姑娘看在我服侍了您一场的份儿上,求姑娘饶我一命!”
“饶你?”岫烟玩味的反复念了两遍,徐徐道:“我又有什么好处?”
“姑娘饶我一命,今后我情愿为姑娘肝脑涂地,姑娘不信……我这就立下毒誓。”
岫烟脸上这才带了笑意,抬手轻扶芳官:“你想要活命却也不难,只要你为我肯和我合作。”
芳官迷茫的看着她,岫烟又笑道:“你最擅长哪首曲子?”
芳官虽然不解,却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师傅最早教了一首《赏花时》,我唱的最久,也最熟练,连我师傅都说,便是龄官开口,也不过如此了。”
岫烟点点头:“那日在得月楼,你唱的可就是这个?”
芳官一怔,忽然忆及当时见的那位少年王爷,不禁脸一热:“姑娘记得清楚。”
岫烟捡了浣娘的一张椅子坐下,二人之间拉开了七八步远:“当日得月楼上见到的那位北静王派了人来,说是看中了当**那一嗓子,想讨你去北静王府唱戏。问我可愿意放人!”
芳官内心狂喜,眼巴巴的盯着邢岫烟。
“只是你和我并非一条心,叫我怎么敢把你交给北静王府?”
芳官的脸庞立即浮现哀求之色:“姑娘,万事都是我的不是,这一次就请叫我将功赎罪,我去了北静王府,一定不给姑娘添麻烦。”
岫烟哈哈大笑:“如果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那趁早死了心,明儿我就叫人送你出凤尾胡同,京郊的尼姑庵里倒是缺个添香火灯油的小尼姑。”
芳官顺着岫烟的话往下胡思乱想,就像看到一个浑身僧服的秃头尼姑,跪下长明灯前苦苦煎熬。芳官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才十五,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更不能被关进那牢笼似的尼姑庵里。
芳官往前跪爬了两步:“奴婢口拙说错了话,还求姑娘给指条明路。”
岫烟沉默半晌才轻笑道:“这明路也未必没有,只是你和我不同心,又曾经犯下大错,我不敢用你罢了。其实,只要我去讨了林姑娘身边的藕官,送去北静王府,也是一样的道理。”
芳官急切道:“藕官笨手笨脚,哪里比得上奴婢机灵,姑娘就是把差事交到她手里,藕官也要给姑娘办砸,终究是不如奴婢来的乖巧伶俐。”
芳官为了这机会,连昔日的好姊妹也什么也不管不顾的要陷害了!
211、女人的野心难小觑
岫烟似笑非笑的看着芳官:“北静王张口要讨你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这位年轻的郡王天性风流,据说府上貌美如花的宠姬不计其数,每年地方上进献的绝色名伶更是不计其数。依着你的相貌,充其量只是清粥小菜,在这些女人之间难有出头的机会。”
芳官以为岫烟故意说这种晦气的话打击自己的自信心,忙笑道:“姑娘不用担心,奴婢想,既然是王爷亲口点名要我,想必我自有过人之处,只要姑娘答应帮忙,奴婢今后心甘情愿为姑娘做任何事。”
“好!一言为定!”岫烟笑道:“我要你做的是却也简单,只要你替我盯着北静王的一举一动,他筹划着什么,我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芳官大惊:“姑娘,这……”她眼珠子四处乱转,忙找了个借口想要推脱。
还不等张口,就听岫烟淡淡道:“自然,我也会用尽全力,让你成为北静王身边最得宠的女人。这个买卖对于你来说实在是划算。你不用以身犯险,只要动动眼睛,动动嘴皮子,就能享受藕官等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就好比龄官,她当初在梨香院的时候,攀附上了贾蔷这棵大树,难道你就没嫉妒过?贾蔷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宁国府里一个落魄的子弟,他的身份焉能和北静王相提并论?可你细想想,龄官现在怎么样?只怕已经做了少奶奶享清福呢吧!”
芳官右手握拳,紧紧攥着裙角,几乎要揉破的模样。
姑娘正说到了她的痛处,当年蔷二爷奉命去江南采买她们这十二个小戏子的时候,是芳官先瞧中的蔷二爷,进而芳心暗许,谁知道被后来居上的龄官抢了个先。等荣国府散了这些丫鬟的时候,芳官眼睁睁看着龄官带了厚密的包裹跟着蔷二爷房里的老婆子出了贾家。藕官、文官等都暗中羡慕龄官的好运气,芳官每每听了,心口上都要气炸了似的。
现在想想,蔷二爷有什么好?若自己真当了北静王的宠姬,今后就连宝玉也要对自己卑躬屈膝。
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觉得这笔买卖做得划算。
也不知道是回光返照还是如何,就见芳官的双颊泛着潮红色:“姑娘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