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芬娘还是这亭子的主人,许多年后,芬娘竟是来卑躬屈膝讨生活的奴婢。
眼前忽然一转,从垂花门出去,便是个精致的小院儿。守门的婆子见了甜杏儿,忙笑眯眯的开了门,浑浊的老眼又往芬娘身上多打量了两眼,心中暗暗猜测对方的身份。
“大娘和芬娘姐姐在此稍后片刻。”甜杏儿将人带到回廊上,低声嘱咐了几句,扭头将掀帘子进了内室。不多时,却换了个十七八岁,年长的丫鬟出来相迎。
郭大婶一见来者,忙陪笑道:“怎么好劳烦紫鹃姑娘亲自出来叫我们!”
芬娘见郭大婶对来者甚为客气,便猜对方是那邢姑娘身边的的大丫鬟。
“大娘好客气,我们姑娘刚刚还埋怨自己,说为了口腹之欲,偏折腾了大娘这一趟。姑娘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打发我亲自出来相迎。”
郭大婶诚惶诚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三人进了堂屋。岫烟与黛玉正端坐在左右位置上说着闲话,看脸色表情就知心情不错。
林黛玉率先瞧见了郭大娘,忙笑道:“我偶然和姐姐说起暑热的时候,厨房做的那道凉皮儿,味道出奇的好,我二人便商议着,厨房再做几份儿尝尝。”
郭大婶觑着邢岫烟的脸色,耳朵里根本没将林黛玉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敷衍的一笑:“姑娘说的那道粉皮儿正适合夏日里出,这个天儿……”
岫烟一丝疑点不漏,只笑道:“那就少做些,只叫林姑娘尝个新鲜就好。”岫烟的眼睛自然而然的落在芬娘身上,“这位是……”
郭大婶紧忙振作起精神,便将芬娘的来历多加掩饰,添油加醋的告诉了邢岫烟。
芬娘往前一欠身,恭恭敬敬的给两位姑娘请了安。
林黛玉听郭大婶说芬娘的身世,不免同情许多,便有心留下她。还没等她与岫烟开口求情,岫烟却先笑道:“姓钟?这倒是巧了,我记得郭大娘原先伺候的那架主子太太,好像就是姓钟?”
芬娘二人神色大变。
芬娘的母亲可不就姓钟?
岫烟对二人巨变的脸色视而不见,只微笑道:“既然要做,便多弄些,我记得那时候荣国府老太太来,也是爱吃的,郭大娘辛苦做些出来,我叫人快马加鞭送过去荣国府。”
郭大婶听了岫烟说这些话,才渐渐平稳了心绪,她对自己刚刚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姑娘再精明,也不会察觉到自己做的那些手脚。
想到她所作的努力,郭大婶不由望向了芬娘。若不欧阳家答应帮助费家重整旗鼓,她何必昧着良心去害现在的主子?
实在是当年费老太太对自己恩泽太重,自己若不回报,便是妄为在世间走了这一遭。至于邢家……郭大娘自认能力有限,只好对不住邢家这一次了,来生做牛当马,她也会偿还这份孽债的!
岫烟留下了芬娘,但是并没签什么卖身契,只叫她在大厨房帮忙,月例就比照着二等灶上娘子给。芬娘已是感激不尽,出了邢岫烟的院子后,就不停夸赞自己遇上了贵人。
郭大婶强撑笑意,却不知自己该怎么去与芬娘说这之中的曲折。
这厢,岫烟打发了二人,黛玉也回了自己的房间,美莲、美樱这才进来。
“就像姑娘猜的,芳官一得了相信,就没命似的去了郭大婶那里。”美莲一阵冷笑:“我刚才瞧着,郭大婶心虚的很,很怕我们知道真相。不过姑娘,就凭那一张药方单子,欧阳家就能上钩吗?”
岫烟嘴角上翘,信心十足:“这单子要是落在欧阳家那位二老爷手里,不过一张废纸。但只要进了欧阳老太太手中,咱们就能依计行事。打发人去告诉正德,病要装的像些,叫那老太太不得不妹妹芳官的消息。”
美莲掩饰不住笑意:“我明白!”说完,扭身跑了。美樱看她兴冲冲的样子,无奈的一叹气:“姑娘也该说说美莲,太性急了些,这事儿徐徐图之才好。”
岫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欧阳家紧逼在前,已经容不得邢家徐徐图之。
195、谁陷入了谁的迷局
这雪一直下到日落时分,邢管家叫了府上在后巷居住的人家,每户又额外添了半个月的炭火,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银,按照当差的人头,又多给了一件新棉袄。
下人们知道,这定是姑娘早就叫人做好的,只等天一下雪就发下来,所以心中更加感激,只觉得在邢家当差,是生平的大幸。
郭大婶抱着得来的新东西,麻木无觉的往家里去,她浑身上下冰寒刺骨,唯独胸口处火辣辣的灼热。那胸口处,贴身放着芳官盗来的信笺。
“妹子,这是往哪儿去呦?”隔壁同在邢家当差的一个婆子见了郭大婶失魂落魄的从家门要外走,不觉随意问道:“我才巧有事问你,姑娘才给做了衣裳,我去年冬天的那件还簇簇新呢,便想着把新得的这件改小了,给我们家大丫头穿,郭家大妹子,这巷子里独你的手艺最精巧,我还要厚着脸皮求了你,好歹帮我把这改改。”
郭大婶想也不想,点头就应下,脚步却丝毫未停,关了大门就往前面去。那邻家婆子抻着脖子跟着张望,口中还喃喃自语:“这么晚的天儿,要去哪里?”
从后角巷往右一拐,沿着小路走一柱香的功夫,便拐进了另一条深巷,这边儿却是别的府邸的家奴所居之处。
康妈妈一家老小就住在这儿,院子很大,却住了四户人家,二十几口人,就显得有些拥挤,人多口杂,陌生人出入就十分的惹人注意。郭大婶用粗布包住了头,掩着半张脸,闷头进了院子。
“康家妹子可在?”
“谁啊!”康妈妈不耐烦的披了件袄子推开大门,康家贪图省钱,门前也没挂什么照明的灯笼,康妈妈借着月色,辨认了半晌,才惊呼一声:“哎呦,这不是……”
康妈妈话才出,忙机警的掩住嘴,一个箭步蹿下台阶,拉了郭大婶就进屋。康家的男人们都不在,唯独一个小姑娘,坐在火炕上的海棠炕桌旁吃着黏米面窝头,炕桌上另摆着一碗热乎乎的烧肉,一碟子花生米,另有一壶烧酒。
康妈妈瞪了眼小姑娘:“你郭婶子来了,还不快让座儿。”
小姑娘正是康妈**孙女珠儿,那小姑娘眼巴巴的看了眼碗里的烧肉,十分恋恋不舍的给郭大婶请了安,讪讪的掀了帘子进内室去玩。
“这死丫头,都叫我宠溺坏了,什么也不懂。”康妈妈说着就要另添一副碗筷。郭大婶一把按住她:“你不用忙,我只说几句话。”
郭大婶虽然这样讲,但眼神却望向了康珠儿消失的内室。
康妈妈会意,扯着嗓子冲里面喊道:“珠儿,去隔壁你大伯娘那里要两头蒜。”
帘子里哀嚎一声,过了许久,康珠儿才满脸郁色的走出来,不情不愿的出了自家房门。
“你我不是外人,妹子便直说就是。”康妈妈为郭大婶斟了杯酒,郭大婶这次也不再推却,仰头就是一杯尽引,辛辣之气顺着她的嗓子眼儿一直烧到肠子,说不出的痛快。
康妈妈笑的眼泪儿都出来了:“今儿这是怎么了?我往日拉你吃酒,你可是半点面子都不给的,今儿……”
郭大婶的信封一掏出来,康妈**话戛然而止。
“这是?”康妈妈不解的看着对方,郭大婶面无表情,“这是芳官弄来的,邢姑娘似乎在撺掇着五皇子殿下要干什么事儿,这单子恐怕就是直指他们的罪证。”她又将芳官撞见宫里小宦官深夜造访的事儿寥寥数语的告诉了康妈妈。
康妈妈一把夺了过来,从头看到尾,上面的字却是认识她,她不是认识字。郭大婶知道这个“朋友”的问题,所以对方抢了信,她也丝毫不着急。
康妈妈心绪起伏的看着郭大婶:“你的意思是?”
“这东西给你们家老太太……她会不会实现对我的承诺?”
康妈妈又急又怕:“你真疯了,我只当那是个玩笑呢!原来你竟全都当真了?”康妈妈又跺脚又拍巴掌:“邢姑娘的手段怎么样,别人不知道,怎么你还不了解?这个女孩子要是下起狠心来,我看什么也挡不住,况且,连我这种孤陋寡闻的都清楚,五皇子亲邢家而疏远欧阳府,你何必淌这趟浑水?”
郭大婶泛起阵阵苦笑:“康家妹子,我何尝愿意?可你也该知道,费家老太爷、老太太待我们全家恩重如山,从我祖父开始,到我父亲,乃至我公公婆婆,无一不受过费老太太的恩典。我无以为报,只能昧着良心帮欧阳家,只求欧阳家能兑现承诺,扶持了老太太的儿子们,重整旗鼓,回到京城。”
郭大婶想想便开始抹眼泪:“你没看见,我从小伺候到大的姑娘都成了什么样儿,连邢姑娘身边的三等丫鬟,也比她们更体面些。”
康妈妈无奈的一叹气:“你啊,说你什么好呢!这二者之间可有什么攀比的?邢家的富庶,胡同里谁人不知?我在这边当差,不知多少人羡慕你家的奴才。妹妹我不是说你不爱听的,就算费家犹在,难道就能给这种体面?不过……主意是你定的,我也不好劝什么。你且把东西留下,我这就去见老太太,究竟用得上用不上,老太太又怎么打点费家……却不是我用得上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