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庾希绝对就是对付曹姽的利器,曹姽已不记得自己从一个时辰前坐进正堂接受下级官员见礼开始,被庾希喷了多少关于“不孝”的唾沫星子,她作势拿手巾假装抹了抹脸上汗水,借着庾希喝水的空当,才问出自己亟待知道的真相:“庾太守,你是怎么到永嘉郡来了?”
衣冠南渡有王谢袁萧,江左本地大族有顾陆朱张,永嘉郡是顾氏的地界,然顾家因得罪冀州都督陈敏,如今自顾不暇,不要说像陆家一样维护前代辉煌,就是族里能出几个像样的子弟都是奢求。
庾希一转眼珠子就道:“某这是托了公主的福,当日公主在会稽山遇险,幸得与下官同路,如今公主就藩,陛下觉得庾某是个可靠的人选,便被派来协理新安江下游二郡事宜。”
他抬起着大袖的双手,朝曹姽行了个大礼,而曹姽却分明看到那大袖后面,庾希那张骨骼清奇精明的脸闪过的志在必得,是了,如今那些百年豪族声势日壮,但谁都知道月无满盈、盈之即亏,门第之说依然喧嚣尘上,谁都想带着自己的姓氏和家族跨过那道看不清而确实存在的界限,成为一等的豪门。
在这件事上,你是敢于隐居山中也好,会在朝堂风浪中奋勇搏击也罢,当世名士的心愿都是一样的。
而曹姽,如今的新安公主,要降服会稽和永嘉两郡,的确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而她出生至尊,也有帮助庾希的资本。
“明人不说暗话,本公主的确惹怒了母亲,但母亲赐我这二郡又是恩宠,本公主的确不孝在先,又怎好再辜负曹魏一脉祖先百年基业?”曹姽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完,让大虎小虎遣退众人,这才朝庾希露骨地挤挤眼睛,也不怕他再唠叨自己一堆话,直言道:“只要庾太守帮我,本公主也不吝回报。庾氏凡本家旁支子弟共二十九人,庾太守呈上名录来,本公主答应你,只要他们在常科取得名次,不论明经进士,本公主保他们至少六品起底,往后凡吏部有大的升迁调动,均少不了你庾氏!”
☆、第二十四章
若是曹姽对庾希一番告饶,借此偷懒耍滑,以图在二郡逍遥快活,庾希可能不会如现在一样睁目结舌。
因曹姽一通恩威并施、厉害相陈的表现,在这位太守看来,无异于看到燕王慕容傀在建业循规蹈矩般可笑。
庾希下意识地就认为曹姽不过在集贤阁学得皮毛,就想借此敲打自己,以这位三公主向来处事,即使她有意以庇护庾氏家族为条件交换支持,恐怕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她有此决心与实力。
庾希是追随曹致的老臣,脸上就不由挂了几分不以为然:“某怎敢劳公主大驾?”
这是不相信自己?曹姽暗暗咬牙,又心知肚明一切不过自作自受,怪不了别人。
她筹谋再三,便把自己所知的一件事说了出来:“庾太守虽然只据一郡之地,如今兼任永嘉郡长官,较之江左广大不过弹丸。然此二地是东魏豪族云集并富饶膏腴之地,庾氏在此扎根甚深,可植根在此何止你们一家?”
除却庾氏,此地大族尚有谢氏、顾氏、孔氏、贺氏、魏氏等等,庾氏甚至不过是其中二等。
庾希微抬眉,清隽的脸庞却抽紧:“公主想说什么?”
曹姽深深吸口气道:“如今吴姓地位被侨姓压抑,略次一等,二者之间芥蒂甚深。侨姓世族里,又分渡江早晚,早来的又看不起晚来的。土著称南下的北人‘荒伧’,早来的北人又如此称呼晚来的北人,而北人又叫南人‘土狗’。且不说这些纷争,只说京口重镇,这个渡口以一隅之地侨置了南徐州、南兖州以及南东海、南琅琊、南兰陵、南濮阳等十八郡数十万侨民,已远超原本的世居之人,在母亲心中,这一直是东魏亟待解决的大事。”
庾希脸色出奇冷淡:“公主对侨民一事如数家珍,看来王攸太师教得很好。”
曹姽尴尬一笑,随即正色:“东魏旧制以黄籍、白籍登记区分原住与侨民,然如今双方矛盾如此激烈,母亲下旨取消户籍之分不过是时间问题。”
见庾希略微沉吟,曹姽再接再厉:“本公主今天不和庾太守打哑谜,取消黄白籍之分,便是将如今居于江左之人尽数纳入朝廷管控,如此便于管束、利于米粮及税收。我且问问庾太守,你庾氏的田庄里有多少隐户,是否合于恩封之数?若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我!”
庾希额角渗出汗来,却不知曹姽暗暗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等了半晌,庾希才终于问道:“公主有何成算?”
曹姽见威吓的目的达到,语气放缓:“只要东魏有北伐之心,数年之内母亲必下决心彻查大族田庄隐户,我却不会再为你说话。王谢之流尚可自保,然你一家小小庾氏又当如何呢?按律一品官员可占佃客四十户,以此每降一品,则减五户,直到末等九品占五户。你庾氏如今唯你一个三品太守,底下有几个六七品子弟,可是在会稽一郡,庾氏所占隐户至少一千,本公主可有说错?”
庾希的脖子都开始淌汗,交领的布料黏在皮肤上,有穿堂风一吹,顿时汗毛直竖,他连忙作势一揖道:“某不敢。”
两人都知道此话不能深入,庾希不至于对公主不敬,而曹姽不可能因为庾氏占了大量隐户而直接惩罚他们,曹姽遂道:“庾太守不如想想,若是照了本公主的意思,你庾氏子弟二十九人皆入第升品,哪怕做的是普通四五品官,每人也可占到数十户佃客。届时土断之期到来,庾氏至少还保得一半人口。”
这眼前的利益十分实在,由不得庾希不动心,但三公主却像二月天孩儿的脸,实在不敢让人放心倚靠。庾希心里一动,不如现时就来试一试。
他定心静气,拱手道:“公主所言,某无不可。然尚有一事,关乎会稽永嘉二郡民生,望公主决断。”
曹姽好奇:“你说来我听。”
原来会稽与永嘉之间有一镜湖, 东起上虞蒿口,西至山阴斗门,长一百余里,总纳会稽三十六源之水,灌田山会平原9000 余顷良田,得以旱涝保收。时人称民享其利,近二十年来,会稽风调雨顺,未发生大的旱涝灾害,镜湖的功用也被人忽视,沿湖围筑堤堰造田之风愈演愈烈。只是庾希发现今年雨水不足,如今镜湖面积大幅缩小,储水不够,若是会稽适逢大旱,将是极令人担忧之事。
庾希一席话说完,却见曹姽出神,不由大皱眉头,心想这年纪小小的女孩子果不可靠。他却不知自己一句话,却恰恰说中了曹姽的心事,简直就是瞌睡送枕头。
曹姽为治水之事而来,镜湖之水,便是与水相关,如得庾希相助,更有肋生双翼之感。
她当即拍案而起,对庾希道:“如今庾太守是自己人,会稽郡对本公主而言,无不可去。我们且骑了马去,好好看看那镜湖是怎么回事?”
庾希略叹一口气,才将自己的担忧说出:“公主可知道这镜湖来历?”
曹姽自然不知,庾希便唤来茶水,狠狠润了番喉头才道:“后汉会稽太守马真二百年前相形度势,兴建此三百里镜湖,上蓄洪水小下拒咸潮,旱则泄水灌田,余暨、山阴万的良田早满保收,百姓多受实惠。初时湖岸方圆近四百里,永嘉南渡后,北人大量涌入会稽,便有豪强围湖造田,估计现在的镜湖与后汉时相比不过一比之二。”
这便是霸占水源和田地的双重之罪,曹姽记起自己曾在会稽遇险之事,就是因为谢氏霸占水源,逼得农人无处谋生才发生的祸事。即使是这样了他们仍不满足,还想方设法要填湖圈地,真真贪得无厌。
曹姽不由露出厌恶的表情,且因为这件事惹得母亲震怒,特将谢氏家主谢重宣入宫训斥,偏那谢重还自恃身份满不在乎。
事后曹姽曾听母亲愤怒地指责这些大族围湖造田最是愚蠢,一旦雨满或者干早,受损远远大于围湖造田的所得。就是不为了兄姐,哪怕是为了会稽的事情为自己出口气,她也要管这件事。
庾希接触到曹姽眼中的光华大盛,就知道三公主是打定主意要管这件事了,他做了最后一件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公主可知道马真的结局?”
曹姽似听出庾希的下文,眼神越发坚毅起来。
庾希缓缓讲话说完:“马真创湖之始,多淹田地冢宅,会稽豪强大不岔,遂构陷横诬罪名,致马太守革职下狱,马真被刑,死于狱中。”
马真竟是在狱中含冤而死,只因为他一意孤行开挖镜湖,触动了这些地方豪强的利益,便不免一死。曹姽深深庆幸自己的公主身份,恐怕她说出口要在会稽郡挖个湖供自己玩乐,只要母亲不发话阻止,就不会有人妨碍自己享乐,她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乐,大声叫来小虎:“你讲那匹小马上鞍,明日便令人随行回会稽,我与庾太守要去游览会稽风光。”
大虎小虎原本以为会见到曹姽头大如斗,不料她却是一副和庾希相谈甚欢的样子,二人不解,却也庆幸,自告退准备不提。
第二日,旧伤痊愈的曹姽见了庾希的两个儿子庾望、庾策,二人归家后面见父亲,因是第一次见到皇家的公主,且是位比亲王享受五千食邑的三公主,自是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