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移的披风依旧闪着淡蓝色的光芒,他低着眼,白色的发丝轻轻舞动,冲着燃雪的方向,躬身,“臣无忧公子献上一曲。”
可笑,他第一次称臣居然越过了自己,直接向燃雪表忠心。后者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倒,尚无法从这身奇特的衣裳中艰难回神,又听得他人幸灾乐祸却又平静的说道,“曲名为《萱》。”
上佳白瓷,山水做景,杯口镶金,好好的一个圆形茶杯应声而落,落子无悔般决绝,与大理石地面发出激情四溢的碰撞,碎屑一地,茶染衣袍,心中鲜血如柱,却换来白发男子的轻巧一笑。国师,你是何人?燃雪手足无措的看着一地的狼藉,皇姨不曾说话,无人敢上前来收拾,怎么会呢?明明知道家宴上不能有任何意外,如今自己在这大好时间中碎了这样一个杯子,不说价值是否连城,单说这寓意也是不妙的。余光扫了扫已然坐下的男子,他一双血红眸似是在牢牢的盯着自己,让燃雪心中微颤,为什么呢?怎么会有旁人知道这个曲子?知道便罢了,又如何会弹出?
果然是被夺了眼球吗?凯风站起身看着一脸平静的无忧,他盘膝坐在那里,一张放琴的桌案,角落里焚着香,正中摆着一把五弦琴,不过两句话而已,便让燃雪破了功,在这家宴上犯了错,还真是厉害,不知道是不是个空架子,徒有其表呢?“岁岁(碎碎)平安,原是好事,燃雪你且回座吧。”又冲着下面的人道:“还不赶紧收拾了?国师的香若是燃尽了,便扫了他的好兴致了。”
五弦琴,极少。能弹五弦琴的人,更少。能弹出其中精妙的,凯风只见过两人,具已亡故。母皇宠爱阿心,更怜惜她年年为寒毒所苦,为转移她的目标,寻访天下,求一位能奏五弦琴的人,教阿心弹琴。
那一把冰弦琴,是自己亲手所作,可惜是七弦,弦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东西,尤其在这冶炼技术不发达的古代,越是弦少,越是要精准的控制粗细用料,音域越是狭窄,越是难以奏出美妙的音乐,返璞归真,着实不易。对于音域广的乐器,感情的不足可以被花哨的技巧掩盖,反而换来更多的赞叹,可对于简单的乐器来说,无须技巧,没有感情,便什么都没了。
当年母皇从国库深处,寻得一把五弦琴,备用弦聚在,那把琴陪伴她好些日子,后来便留在了燃雪处,可惜宫中并无人精通五弦琴,虽然技法相似,却有不同,这便是燃雪的一个心结。国师居然能打听的这般细致,在今日手捧五弦琴出来,难怪燃雪会失态。
萱,萱草,合欢蠲忿,萱草忘忧。这首《萱》是孟林诺走后,阿心亲自写成的,缠绵悱恻,哀转久绝,时而甜腻如蜜,时而悲伤如雨,时而和羞揽青梅,时而煮茶消热暑。曾记得,孟林诺尾七,京城人头攒动,却秩序井然,随她抱像行数里,随她揽琴抚新曲,随她笔落诗百首,随她歌尽泪千行,那便是《萱》。
世上再无这样的悲壮与惨烈,两世为人,心之所系,只在一人,世人情深,不是前因,爱一个人,爱到唯有他在,才能确定自己活着的地步,只有她那样的痴人吧。
一曲《萱》名动京城,此后天音难觅,佳人难寻,如今被仓促提起,在场的人都微微变了脸色。家宴不全,不是有这种《萱》在,便全了的,只是先前的苦心伪装避而不谈,再也不能掩藏,好不容易推起来石块的堵住缺口的时候,它又沿着下坡一去不返了。凯风不认为他可以弹出阿心那种感觉,阿心的曲中有毁天灭地的绝望跟伤心,而那种经历,并非所有人又会有。
至少,那个神棍不会。
“国师开始吧。”看打扫的宫人已然退下,凯风才坐下开口。
烛光又被傲娇的某人灭掉几只,凯风竟然有种置身电影院观影的感觉,他头顶一束柔和的月光,整个人身上的嗜血与张扬都消失无踪,连那双赤红如血的眸子也被温柔感伤的眼神注满。青烟袅袅,月朦胧鸟朦胧,明明临近初一,天空中该是看不到月亮的,偏偏有那么一缕月光只为此人流连。
他的指甲不再是黑红的颜色,代之以浅蓝色的竹纹,真是一个连细节都做的细致的要命的人,他在自己有限的范围内忍让,又不违背自己的原则,虽然矛盾,但效果却是奇异的好。
反观那把五弦琴,全无古琴的味道,却确确实实是人间难寻的仙家之物,琴弦闪着冰蓝色的光,琴体并非常见的木质,看起来像是多年积冰做成的,清澈半透明,却带着自己独有的纹路,分不清这个琴体本身是否也为了那冰蓝色做了贡献。凯风做过琴,虽不闻其声,单单看这架势,也不难猜想这是一把绝世好琴。
不由得高看国师一眼,他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样的灵宝?为何这纯净空灵的琴放在这样一个妖异的人面前,居然奇葩的和谐无比?或者说,他将自己的性格深埋于嗜血的红色跟压抑的黑色之中,却在心中辟下一隅之地,单单容纳自己的清冷绝世吗?国师,还真是一个让人看不透的人,明明有着致命的吸引,却不得不恭敬的疏远。
他嘴角噙着不明朗的笑,微微浸着苦涩,凯风在笑中品味出一丝不甚明朗的苍凉,仿佛看透了世事,经历了无数次生死,却掩不住心中的悸动,他是淡漠而压抑的,凯风心中划过这两个词,却又一阵苦笑,这样的神棍,活该寂寞,既然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又何苦同情人家呢?人家总是不领情的。
琴弦已调,他双手置于琴上,微微调整,连气息的吐纳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这便是《萱》啊,能让在场的所有人屏息以待,唯有《萱》。
如珠玉的般的旋律轻启,不过寥寥几音,凯风便知道他赢了。闭上眼品味前半部分的缠绵情意,却听得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叹,虽为家宴,也算是国家级别的,这种场合,是不该有这样失礼的声音的,尤其,这种声音破坏了曲子本身的和谐。凯风轻皱着眉头,终究敌不过这此起彼伏的赞叹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对通体雪白又透明的鹰,虽然知道这跟幻术或者灵术或者其他的神鬼之说脱不了什么关系,但如果是国师,一切又变得情有可原,他从来不曾掩饰什么,最多只是不解释而已。
鹰,一种奇异的生物,好像真的该属于女尊社会的图腾,雌鸟比雄鸟壮硕,倒真是跟这里的情景相同。鹰,是壮烈、坚忍又决绝的生物,它给人类的震撼不可言喻,这种跨越大陆跨越种族的触动,实在无法用言语表明。
一对白鹰,相依相偎,情深意切,一动一静,寸步不离。他头顶的幻象不停地变幻着样子,演绎着一段感人至深的爱情。此刻,音乐与幻象想呼应,完全掩盖了他情感上的不足,他本没有那样撕心裂肺的情感,如今,也无人在意了。
凯风凝视着浮于空中并不真切的幻象,嘴角带着苦撑起来的勉强笑意,拿着酒杯的手不住的颤动,洒出来的酒竟然比喝进去的还要多上几分,血色罗裙翻酒污,凯风看着自己被葡萄酒染污的裙装,难得穿一次裙子,竟然就这么报废了。
回首往事千百件,烙上史书三两行,朝日尊亲王,又能在史书上留下几笔呢?只不过留下在场的一些人罢了,不敢忘,不能忘,不是不能失去这个人,而是无法割舍有她在的时光。刹那芳华容易,细水长流艰难,她的性子,初见是必然惊艳,再见必然倾心,那才是阿心啊!
一汪水眸,能存下多少的思念,借着酒醉哭一场,也该是无损君王的威严的,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失态呢?不要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要什么我自岿然不动,此刻,唯有人之常情而已。
一眨水眸,晶莹的珠子滚落,凯风从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居然这般的沉重,击打在玉案上掷地有声,在嘈杂的窃窃私语中,这两滴泪坠落的声音清晰可闻,连一旁的胡恪之都忍不住动容,回首看看身边失神的人。他取出锦帕,想为凯风拭去泪痕,却忍住了,已然如此,倒不如彻底宣泄吧。今日,本就是不圆满的。
燃雪尚在这种震惊中无法抽身,任平生只在一旁关切地注视,却不曾真的打扰,这孩子太想念自己的父母,连一点神交都不远错过,何况今日呢?他的手被燃雪紧紧的握着,那孩子的激动跟热切便沿着交握的手掌晕开,做一个燃雪一般的孩子,太难了。任平生的心中有一丝安慰,自己终于走进燃雪的内心,但更多是心疼与担忧,陛下对国师三缄其口,如今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这样的东西,不是常人可以展现的。
国师的目标是燃雪,这点任平生很清楚,他自己的能力完全无法跟国师抗衡,就算是陛下,只怕也不行,唯有赌,赌国师对燃雪从无恶意,赌燃雪对自己的维护跟依恋,希望是福不是祸吧。
不知不觉,一曲终了,余韵未绝,他却急转直下,一反常态,凯风当初听过《萱》,只感觉天下无曲,无需歌词,无需技法,便感人至深,这是接无可接的音律。可国师,现在居然加入了自己的结尾,琴弦错杂,一反五弦琴常见的悠远辽阔,将视线与音线同时紧绷,依靠完美的指法跟高超的技巧不断的加快节奏,末了,五弦俱碎,落了一地的弦,每个长度固定,好似被人精确计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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