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花蝶额头上全是汗,精神的高度集中,与生怕观之不详的恐慌,让他比飞纵千山更易疲倦。
“收放有度,绵里藏针,三寸怀柔可化刚。”长剑在清晨的第一缕晨曦之中绽放,光华灿烂。江隐天的剑法,时而大开大阖,时而谨小慎微。两位惊世剑客,在这个小山谷的晨曦之中进行一场旷世决战。
观者默然。
剑雨成花,两人交手二百七十一招了,薄野景行额间沁出细汗,江隐天的呼吸也越来越沉重。已经腐朽的身体,无法再任由他透支体力。他招式渐缓,薄野景行也觉得腹中微动。
“江隐天,尔虽人品低劣,总算手底功夫还能见人。可惜老身身体不适,不便久战。我这便要结束战局啦,尔可有遗言否?”
江隐天连胡须都在抖动:“江某拼死杀贼,生死何惧!”
薄野景行右手斜挑,长剑突然从一个古怪的角度刺出,江隐天只觉右臂一痛,那剑尖从他肋下由下往上一挑,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剑气的冰寒。
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喷出喉头。只是于满地残骸之中,也远不如平时鲜艳。薄野景行以剑拄地,也用了好半天复才调匀气息。江隐天的胸膛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这时正拼命地喘息。
穿花蝶还在发呆,阑珊客随苦莲子走到江隐天面前。虽然阵营的对立让他对此人极为不耻,这时却也忍不住道:“这匹夫被称为武林四剑圣之一,竟也名副其实。”
苦莲子微晒,虽然不服,却也没再言语。
薄野景行缓步走到江隐天身边,踹开他面前的尸骸,寻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江家老狗,三十余年,你的剑法倒是未曾搁下。”
江隐天唇边已经隐隐现了血沫,他的右肋已被鲜血湿透。他还在喘息:“三十余年,你心中的仇恨,又何尝搁下?”
薄野景行点点头:“此次交手,虽然各尽全力,却终究难以尽兴。若是三十年前,你我一战,必能酣畅淋漓。”
江隐天眼中有一种凌驾天地的骄傲:“若是三十年前,江某岂须你舍弃自身武器,以剑应战?”
薄野景行抬手擦拭着额间香汗,江隐天仰望天空,流云朵朵飘荡在他双瞳之中:“薄野景行,吾有一问,盼你如实回答。”薄野景行点点头,江隐天声音粗重:“五曜心经,真的能返老还童,长生不老吗?”
薄野景行垂眸,终于如实相告:“不能。”
江隐天痛苦地咬紧牙关,浑身战栗:“当年……你果然欺我。”
薄野景行倒是神色坦然,“少桑贤弟聪慧多智,吾与他,也算是惺惺相惜。但若一定要在你与他之间选一个人为敌,当然还是老狗你更合吾意。”
江隐天痛苦地摇头:“薄野景行,我不行了,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乞求死于阁下刀丝之下,也算是……不负江某一颗大好头颅。”他嘴角溢出血色的泡沫,薄野景行扶着穿花蝶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这一代绝世剑客:“以你剑法,倒也当得。”
话落,她刀丝如蛇信,如流光一瞬,在江隐天喉间,留下一抹光艳的血痕。
江隐天喘息平歇,喉间一口气咽下,双眼缓缓阖上,遮蔽瞳中云山。
这个成名江湖六十余载的剑客,在执掌江家二十多年之后,在这个寂寥山谷默然长眠。
那时候,正是冬去春来的时节。暖阳普照,大地复苏。
江清流在一片新绿之中策马疾归。在与青衣楼楼主交割任务之时,突然一行人找到了他。江清流一怔,迎面一人白眉白发,她拄杖走近,头上玲珑双蝶轻轻振翅,威严中却也显出龙钟老态。
江清流止步躬身:“太奶奶,您如何来了?”
来的正是江家族长夫人周氏。她身后跟着的,不仅是江家的长老宗亲,更有八大门派颇有名望的广成子道长、元亮大师、蜀中大侠铁笔判官等人。
周氏目光沉静如水,然面容却隐现憔悴:“昨日,我与你堂叔江凌犀在江家发现一间密室。于其中搜出几封书信,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滋事体大,老身不得已请诸位做个见证。”
江清流目光微凝,就见周氏从怀里掏出一封陈旧的书信。书信展开之时,她双手竟有一丝颤抖,久不能言。元亮大师见状,不由上前接过书信,一看之下,面色大变。
随即信件被多人传阅,江清流一时无解,只得上前。
“……兹立盟约,彻查寒音谷灭门一事,而行以五曜心经相易,背约天诛……”
“这……”广成子道长也是一脸惊骇,“这是江族长同薄野景行订立的契文?”
江清流倒吸一口凉气,周氏仍然面色严肃:“不只如此,密室里还有五曜心经的修习邪术……家夫犯下如此滔天之过,老身虽一介妇人,也知这天理二字,如今既己知晓,定不能容。”
江清流手心全是汗:“他如今何在?”
他乃沉碧山庄庄主,对整个山庄从小便了如指掌,为何会突然出现密室?江隐天为人之精细,别人不知,他如何不知?这样一个人岂会愚蠢到跟薄野景行订立白纸黑字的契文,留下来日暴于人前的隐患?
周氏的声音沙哑而苍老:“他……前日得知薄野景行的行踪,前往……灭口了。”
说完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身后的侍女立刻扶住了她。
江清流再不言语,狂奔而出。其余人顿时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周氏深深吸气,又恢复了镇静:“还有关于前家主少桑之死,密室中也有邪方记载。根据如今的证据看来,清流与薄野景行之间的牵扯。竟是因此人妄图独霸江家职权而加诸陷害……也请诸位作证……”
骏马长嘶,江清流在风中策马飞驰。芳草溢香,春光和暖。他的心是冷的。当年雁荡山武林正道与薄野景行的一场决战,纵然江少桑有意夸大,但这老贼又岂是浪得虚名之辈?江隐天仅凭一己之力,谈何灭口?
山间小路崎岖依旧,他尚未走近,就看见未熄的烟雾。小院已被燃成灰烬,焦木支离。
废墟旁边,有人正在等他。
有活人,也有死人。
四十多具江家儿郎的尸身横陈于地,于融融春光之中,已有蝇虫寻至。薄野景行一袭薄衫,泰然坐于洁净山石之上:“江家娃娃,你回来便好。”
江清流踏过满地血腥,终于行至一具尸身旁边。他倾身扶起,江隐天的脸已经浮肿,双唇之间血沫已然变黑。二十七年来,他虽然名义上是继承人,然而江家一切,俱都掌握于此人之手。江隐天其人确实独断、无情,但是二十七年之后,他还记得当年那个人怎样抱他上马。
江清流撕下衣角为江隐天擦拭干净,随后以外衣覆其尸身。
“你杀了他。”江清流右手握紧,声音透出一种反常的平静。薄野景行不屑:“多新鲜。”
江清流把江隐天的尸身抱起:“薄野景行,杀吾两代长辈,江清流必报此仇。”
薄野景行点头,“不过若你现在报仇,恐怕你祖上三代之死都与老身有关了。”她摸摸肚子,“重新给老身找个住处。待老身生下你叔,给你机会,让你报仇。”
江清流转身走了,没过多久,却有一人前来。薄野景行认得,是江清流的心腹齐大。他赶着马车,双目微红,一句话没说,又将薄野景行接到另一个住处。
吊脚小竹楼,门前种满紫藤花。有小池塘如圆镜,上浮三只白鸭。
薄野景行走进去,苦莲子、穿花蝶等人紧跟其后。苦莲子眉头皱到了一起:“谷主,江清流与江隐天亲情甚厚,你就不怕他激愤之下,趁人之危?”
薄野景行大步走进:“江隐天一死,江家必然大乱。他顾不上对付老身。况且这娃娃比之乃祖,确实相当稚嫩,他重情,即使已生杀心,却也终会顾念老身腹中胎儿。不必担心。”
苦莲子见齐大没有跟进来,略微放心:“可是谷主即将临盆,届时若他有异动,又怎生是好?”
薄野景行轻抚肚皮:“他这一回去,江隐天之妻周氏定会挑唆。此事倒是可能啊。”
沉碧山庄,江隐天的尸首被带回。
当着所有武林名宿的面,周氏拄着杖,眉目间俱染风霜:“江隐天虽然曾任江家族长,但其行不端,修习邪功、残害子侄,更是天理不容。今他身逝,江家上下,不准举孝!”
江清流闭上眼睛,周氏让人算了日子,于两日后启出江少桑遗体,开棺验尸。众武林名宿共同见证,江少桑确实被人挖心而死。
江隐天之罪名,顿时坐实。
既然他是恶徒,那他一心追捕的江清流自然定有苦衷。诸人都在等着江清流的解释,在一众目光之中,江清流一字一句地道:“江某,并不知小妾景氏乃薄野景行。此乃……太祖江隐天送至江某身边。”
反正死无对证,所有的过错,自然只有推给已无法追究之人。
江清流知道,他只是看着仍然暴尸在外,不准葬玉江家祖坟的尸首。从此以后,这千斤重担,只有他一肩相扛。
江清流污名得以清洗,江家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优。先前曾一心希望自己宗系能够承继家业的人不在少数,其中江清然,江清语两支宗族最为颓唐,若是江清流当真回不来,自然此二人成为继承人的可能性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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