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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债 (一度君华)


  江清流闭上眼睛,江隐天浑身发抖:“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培养一个继承人,江家花耗了十五年。清然、清语他们朽木不可雕,而我再没有十五年,为江家培养另一个继承人。”
  似乎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他长吁一口气:“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都怎么了。我确实是错了,从三十年前开始,就已经不可挽回。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江隐天又岂会向你一个小辈低头?但是清流,若我时日无多,一个新的继承者,无威无德,如何能够震慑江家内外,令江家嫡庶宗亲团结如旧?我已老朽,若你再袖手,江家必然四分五裂。你我祖辈十数代人的努力,在你我手中化为乌有!”
  江清流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江隐天深吸一口气:“但是你必须允诺于我,薄野景行不可靠,此人十言十虚,任她舌灿莲花,你万万不可相信她!”
  江清流当然明白他的心意,但是他的话,又是真的吗?
  江清流垂眸不语,江隐天苦笑:“你只道是我逼你至此,却不知她一开始便握住了我的命脉。你一心要报先祖之仇,可少桑之死,她才是罪魁揭首!”
  江清流终于开口:“她如今怀有身孕,已将临产。我曾问过商天良,以她的体质,不可能平安产子。薄野景行……当无虑。”
  江隐天连连摇头:“痴儿,那薄野魔头被困地牢三十年沿苟且偷生,如今她逃出升天却徘徊不去,只为了与你产下一子?商天良何等人也,只要威逼利诱,什么事他不敢做,什么话他不敢说?这等言语你竟也信得?”
  江清流明白过来:“你是说,她生子另有目的?”
  可这到底有何目的,饶是江隐天老谋深算也是想不到。他深深叹气:“不论如何,此人万万留不得。如今既然她临盆在即,你我可将其先行斩杀。再持其尸首,洗清你身上污名。”  江清流还是心存怀疑,以前此人的话,他从不曾猜忌:“你令我修习的心法,是否真为残象神功的,还是根本就是五耀心经其中一部?”
  江隐天一怔,终于开口道:“多年之前,我与少桑有约,由他修习五曜心经,我已年长,甘心做其药引。但薄野景行巧舌如簧,称五曜心经有长生不老之功效!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铸成大错。后来你出生了,而我还做着长生不老的美梦。现在我已看清,清流,吾之心多年前便应奉与少桑。如今,便就奉与你,也算践了前诺。”
  话落,他又是一阵猛咳,江清流终于还是问了一句:“怎咳得如此厉害?”
  江隐天一阵急喘:“痨症,已找商天良看过,没有几日光景了。”
  江清流心中怅然,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骑射,那时教自己搭弓握箭的人,如今已垂垂老矣。

第二十一章 瘦马驮诗天涯
  农家小院。
  薄野景行悠然观雪,风过檐下,卷起晶莹雪花。她坐在软椅上,腿上搭着一条毛毯。苦莲子在一边铡药,穿花蝶在一旁煮酒。
  不多时,阑珊客突然回转:“谷主,今日江清流见了青衣楼的人。但入凤凰楼之后,整整一个时辰不见出来。属下着实……有些担心啊。”
  薄野景行哈哈一笑:“江隐天找他了,连找他说些什么,老身都猜到了。”
  阑珊客终于忍不住:“江隐天欲言何事?二人不是已经反目成仇了吗?”
  薄野景行指腹轻抚膝上薄毯:“无非以年迈老朽乞怜,让江家娃娃重新执掌江家。唔,说不得还要讲些老身的坏话。”
  苦莲子忍不住停了铡草药的手:“江隐天与江清流毕竟是血脉至亲,是自己人。这倒是不得不防。我种胭脂花的地方,也是个清净之地。不如同阑珊客与穿花蝶带上谷主速速转移。”
  薄野景行仍然望着落雪:“不必。老身为何要逃?他与江家娃娃乃血脉至亲,老身肚子里这个莫非就是外人不成?”
  ……
  数日后,江清流如期返回。
  他连日赶路,一到小院就让吴氏烧了热水。正在洗澡,薄野景行拱了进来。江清流眉头微皱:“你没见我在洗澡?”
  薄野景行扯了凳子坐在他澡盆旁边:“老身连你爷爷洗澡都看过,还会偷看你不成?”
  江清流大怒:“你怎么会看过我爷爷洗澡?”
  薄野景行不解:“尔祖当年与老身乃八拜之交,看过洗澡有什么好奇怪的?”见江清流气得火冒三丈,她似乎才想起自己现在还怀着人家的孩子,提这个问题,似乎确实不太合适。她立刻变脸,怒气冲冲地问:“你是不是见过江隐天了?那你打算何时杀我和你叔?”
  江清流果然没有继续追究:“胡说什么。”
  薄野景行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那老狗恨老身至极,他若前来找你,岂会不提此事?”
  江清流哭笑不得:“放手!他好歹是我太爷爷,你就不能尊重一些!”
  薄野景行不放:“哼,他可尊重过老身一星半点?你若要取老身脑袋,不若现在就取了去。黄泉路上,老身跟你叔同行,也不寂寞,哼!”
  江清流洗完澡,扯过毛巾擦身:“真是一孕傻三年,你何时也做起女儿态来了。”
  薄野景行悻悻然,江清流伸手又摸了摸她的肚子:“薄野景行,不论你有何阴谋,我只希望不要殃及孩子。所以你大可放心,江某再如何,断不至于此时对你不利。”
  薄野景行冷哼:“你们江家的人,表面正气凛然,个个男盗女娼!又有哪个是信得过的?你堂堂武林盟主,保不住妻儿也就罢了。老身挺着大肚子随你东躲西藏、风餐露宿,可曾有过半句怨言?你倒好,居然还密谋害老身和肚里娃娃性命!你要脸不要?”
  江清流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没有暴跳:“老贼,第一,江家男丁不曾盗,女儿更是个个贞烈。第二,我好好一个武林盟主,若不是遇到你,我也不致东躲西藏。第三,你天天虽不算锦衣玉食,但是我又几时让你风餐露宿过?第四,我并没有密谋害你性命。第五,你要是再无理取闹试试!”
  薄野景行冷哼,却没有再闹下去,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江清流穿好衣服,这才蹲下来,轻抚她的肚子半天,突然把耳朵贴在她腹部听了听动静。薄野景行像抚摸小狗一样撩拨着他的头发,半晌,微凉的指腹突然滑过他的脸庞。
  江清流一怔,身后突然一阵响动,是吴氏进来收拾澡盆了。见到二人情景,她倒是笑嘻嘻的,“哟哟,我来得不是时候。”
  江清流忙起身整衣,见薄野景行行动不便,伸手把她扶起来。两人缓缓行出,外面已经摆好饭菜。金元秋、单晚婵等人都在席间。江清流与薄野景行落座之后,单晚婵坐到薄野景行身边,薄野景行也不吃饭菜,自喝着胭脂露。
  江清流有心馋她,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只鸡腿。薄野景行大怒,不堪与鸡腿对视,索性回房睡觉了。
  不久之后,江隐天再次联络江清流,自然仍是为了薄野景行一事。江清流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总归怀着我的骨肉。在她生下孩子之前,我绝不对她动手,也绝不允许别人对她下手。”
  江隐天暴跳如雷:“若她产子之后,要对付她就难了!清流,你老实告诉我,她是否对你许下重诺?我与少桑已是前车之鉴,你万不可重蹈覆辙啊!何况这孩子一旦出生,你跟她如何能撇清关系?日后江湖,你如何自处?”
  江清流却一反平时恭顺:“她腹中终究是我的骨肉。晚婵之事,已是我毕生所憾,若我再为一己之私而杀妻灭子,难道日后于同道跟前,我便能泰然自处了吗?”
  他站起身,缓缓走出房门:“太爷爷,当初你为我取名清流,想必也曾寄予厚望。而今日站在你面前的孙儿,已明白世事人伦,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薄野景行之事,我意已决,休要再言。”
  江隐天独自坐在桌边,杯中酒已凉透。他站起身,突然叹了口气。身后,青衣楼楼主过来搀扶:“族长,此事如何处理?”
  江隐天又是一阵猛咳,“青衣,我老了。”青衣楼楼主正欲安慰,他摆手制止,突然又道,“我一手栽培的孩子已然长大成人,我又怎能不老。读书通大义,立志冠清流……哈哈,昔年新苗今已亭亭成木,我又何惧老朽。”
  回到山间小院,江清流令苦莲子、阑珊客等人收拾行装,带着薄野景行又搬了一处地方。单晚婵和金元秋跟在身边,事事打点。苦莲子与水鬼蕉日日煎药服侍,总算是无惊无险。
  这一日,江清流再次接到青衣楼楼主传信,有生意约谈。回来之后,江清流再度准备起行,临走之前,薄野景行倚于床头,青丝如墨:“你这次要前往何处?”
  江清流收拾了两件衣服,以及一些常用之物:“往返约莫十六日路程。这笔生意之后,我不再接手其他,便留在这里,待你安然产子之后,再谈其他。”
  薄野景行抬头细看他,眸若点漆。
  江清流被她看得不自在,略略别过脸:“怎么了?”
  薄野景行一笑:“乃祖江少桑一生无知轻狂,太祖江隐天生性卑鄙狡诈,想不到娃娃你却是重情重义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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