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的好感,大约在他心中,她只是个聪慧能一解烦闷的小女子而已。
或许他见着那册子便能惊讶、能发现她的用心、能下决心诚心将她好好打量了。
可眼下,她还是那个他得之不足、弃之可惜的女子。
她望着御座上的人,心中冷笑更甚。
他可以抄没她的家,他可以对人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可他竟如此将她当成物品般说送就送。
多少人渴求入宫,多少人又巴结着王爷。
只是,她不愿。
即便是侧妃,她也不愿。
荣逸轩见她如此,冷峻的脸庞神色凝重,旋即恢复平静,俯首道:“皇上明鉴,这的确是误会一场。”
胡大人冷哼一声落座,似是放心不少。
“哥哥,这……”荣瑛拉着荣逸轩坐下,同他附耳询问。
荣逸轩只冷着脸,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既是误会,那便作罢,胡大人看,这苏若芸为秀女之列可妥当?”凤眼挑笑,荣锦桓并没有饶过她的意思。
“这……”胡大人语塞,方才问起纳贡,是自己说的“合乎情理”,他根本不知皇上说的是她,更不知原来是苏老头的女儿。
他额头冒汗,只得讪讪道,“皇上,恐此女并非合适人选,论相貌不及皇上您的嫔妃,论才华恐是闺阁女子之见,论品德这般衣着面圣有失体统。”胡博文说着,鄙夷的看了看若芸。
“皇上,胡大人如此说民女倒也有理,还望皇上恕罪,民女确实非合适人选。”若芸记不清今天叩了几次,只觉得皇上绝非善类,要她入宫定有所谋划。
“可这苏府之人,定是要称之合适的。”荣锦桓瞧了眼她,唇角带着狡黠的笑意。
言下之意要归还苏府,她就要当秀女不可。
苏府是爹娘所住,虽抄没了,可朝廷并未将其变卖,至今还封在原处,她入了楚府便也曾有回家看看的打算,毕竟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爹娘唯一的纪念。
“不知皇上所言相称,是何考量?”若芸硬着头皮发问,只觉得眼前的人不仅是狐狸,更是无赖,他知晓她不愿放弃失而复得的苏府,故意以此迫她。
相比,荣逸轩再不满皇权,言行倒是更君子。
荣锦桓满意极了,点头道:“你倒说说,朕为何忧?”
他满面春风,压根看不出哪里忧愁。
“南有水患,北有干旱,西面离国虎视眈眈,胡人游牧蠢蠢欲动,民女不过是升斗小民,皇上日理万机,民女不值得皇上挂念,若要领罚,民女便自行前往刑部,还请皇上明鉴。”若芸轻声说出,闭眼等着。
荣锦桓面色倏变,冷脸看着她清水芙蓉的面庞,不禁恼怒:“好一个既不放手苏府,又不愿入宫。”
他忽然站起,信步走到她跟前,缓缓蹲下身,凑到她耳边道:“可朕偏不让你如愿。”
那股浓烈龙涎香味直冲她的鼻腔,若芸扭头怒目而视,正对上他洋洋得意的眼神。
此举在其他人看来,竟然是皇上主动蹲下同她轻声软语,底下议论声更大了。
“你处心积虑入荣王府,朕便亲自给你个机会入宫,朕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能为了权贵谋划。”不料,荣锦桓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便又回坐。
若芸这回完全愣了,皇上原来怀疑她是为了攀龙附凤入荣王府,原来怕她作为苏熙之女知道什么不得了的事、同荣王爷交易谋划。
一瞬间她觉得委屈起来,无论是不是证据确凿,他此举以绝后患又将她放进眼皮子底下,当真是够狠。
可是,她要的偏偏与他说的完全相反。
“皇上,这是何人?”德妃不知绕路去了哪里,姗姗来迟,见着地上跪着的女子,目光闪烁,旋即笑吟吟的落座。
“朕方才决定开春采选,此女是苏熙苏大人的独女,朕念其孤苦,欲届时封赏,德妃以为如何?”荣锦桓淡淡道。
德妃端正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悦,又立刻恢复常态,笑了起来:“皇上此举延绵子嗣,臣妾自然是欣喜的。”
说着,瞥了眼侧座的莫昭仪,后者端坐吃着糕点、充耳未闻。
“就不知妹妹有何才艺得皇上青睐?”德妃话锋一转,幽幽看向她,在她不施脂粉的脸上不住的打量,目光沉沉。
“那不如让她抚琴,珩玉可借此献舞一曲,给诸位解闷,皇上可好?”那奉茶的嫔妃忙道,那翠色的衣衫、笑靥如花,魅惑的瞧着荣锦桓。
若芸脸色一黑,她可什么都没答应过。
“好啊,也让胡大人瞧瞧,可是有资格入宫。”荣锦桓端起美人的下巴,斜眼望着气呼呼的胡博文。
若芸才想说“民女不会抚琴”,却分明瞧见荣锦桓的眼中那抹“苏府可还想要”的分外明显之意,不禁咬牙气愤:“还请皇上赐琴。”
她虽不是名手,当年爹娘训她练琴她也贪玩松懈,三年未练生疏是一定,但御前伴奏她想来还是可以,如果砸了,皇上说不定碍着脸面不许她入宫了。
她就这般想着,待宫人端来琴桌便调了音。
“许大人,这苏熙的女儿出落成如此,往后倒是有好戏看。”说话的是顾大人,依旧佯装喝酒。
许大人没有立刻接话,倒是看着这一出戏摇头,旋即语声闷闷:“我只担心小女怕是也要入这采选一列……”
顾大人没有再说,只笑着饮下杯中酒。
第二十八章 惊鸿一曲
一方琴桌摆在厅内偏右,绾色单薄衣衫的女子几番试音后坐定,御座之人才朗声一挥道:“那就请吴美人献舞,苏姑娘和音吧。”
翠色衣衫的妃嫔才盈盈一笑,脱去外裳露出似乎早已准备好的长摆裙,裙子上头绣着嫣红的条纹。她扭着腰站到正中央,缓缓一拜,甜笑道:“珩玉遵旨。”
说罢环顾四周,忽然扭头朝若芸看来:“就跳当下时兴的‘红颜曲’怎样?”
若芸一愣,点上琴弦的手指收回了袖中,摇头道:“恐娘娘要失望,这‘红颜曲’是不会的。”
“那‘相思赋’总会吧?”吴美人显然有点不高兴。
“若芸三载不曾抚琴,恐怕这三年的曲子都不曾练过。”她如实回答,楚如兰可从未弹过琴,她自然无从知晓这三年时兴的曲子。
吴美人正气鼓鼓的想发难,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朕最欣赏珩玉的落霞舞,不如就舞这一曲?”
既然皇上发话了,吴美人忙挤出个笑容:“皇上喜欢臣妾自当遵命。”说着足尖点地,手腕翻转托举,不忘扭头对若芸不怀好意的一笑,轻声道,“我这落霞舞乃描绘落霞之缤纷壮丽,曲调可要你随着我舞动来和,可要跟上。”
若芸蹙眉,瞧着她说罢便转了个圈子俯身,只得硬着头皮弹起了从前演习最多的“霓裳羽衣”。
随着几下轻盈的琴音叮咚,吴美人翻了个云手,缓缓从地上抬起上身,紧接着缓缓站起,由足尖着力扬起裙摆缓缓转着圈,那拖尾的裙摆和旖旎的身段相称辉映,仿佛落日时分那变幻的霞光映着水面波光粼粼。
叹息叫好声四起,只有德妃的脸色似是不大好看。
吴美人的动作忽然一转,飞快的绕场旋转起来,翠色的水秀挥动,宫灯烛光忽明忽暗的闪烁,似是绚丽的晚霞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染上缤纷之色。
若芸的琴声略快,不由得额角冒汗。
荣锦桓看似给她解围,旁人殊不知这即兴和乐是有多难,这“霓裳羽衣”本是形容宫廷舞姬的娇媚,根本没有吴美人这舞步变化的落霞宏伟。
冬夜之风冷冽,吹进水榭便散了,化成柔软的柳枝拂面般,轻轻摇着殿顶铜铃作响。
吴美人停下大步,手飞快的借着云手兰指开合摆动,自上而下、划过当空,那快速的手法堪称精美。
琴音虽急促,但旋律果然已经跟不上吴美人行云流水般自然的动作,若芸指尖一划,本要勾弦的手指硬生生在琴面上搓出串滑音来。
琴声略断又响,吴美人虽不快的皱眉,可动作未缓、笑容未减,不时的朝御座上甜笑。
荣锦桓好以整暇的吃着德妃递来的糕点,凤眸不时瞥向侧位的若芸,意味深长的浅笑。
若芸的手指巨疼,可方才那意外的滑音让她觉得颇为熟悉,想不起那是什么曲子,但依稀自己曾演练过百遍千遍,她干脆闭眼,细细摸索起那调子来。
曲子越弹越慢,胡大人见着她汗涔涔的狼狈应对,不由安心的轻纣胡须。上座的荣逸轩却是脸色惨淡的不去看厅中,荣瑛伸长脖子替她捏了把汗。
忽然琴声急转直下,同方才舒缓却强行快弹的霓裳羽衣不同,音调变得平和,速度却快极,正如方才那意外一般,竟是串串滑音由低到高连成一片。
若芸找到了曲调,欣然张开五指轮流擦着琴弦而过,琴音轻柔连贯、却由弱渐强,似是碧空万里留有云朵在天空划出道道波痕、直达天际。
吴美人一呆,她虽舞技极高,相比这连动浑然一体、收放亦是自如的琴声,自己的舞步竟渐渐跟不上,纵使动作似柔软无骨般流畅,可比起那双手交错弹拨的曲子来竟显得更生硬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