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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的微光渐渐大盛,最后成了一片亮得晃眼的白。太阳涟涟地照着,光芒遍布每一寸土地,精心照料的花木仍旧生机盎然,空气却仍是冷的。
冬已末,春却还早,青石路上偶有水痕,是夜间的露霜。
他指尖发凉,于是用力握拳,将寒意驱散。他不想带给孟随心任何一点寒冷,给她的都要是好的,是温暖的,是安全的,是他满意的。
虽然已有满满的把握,但景明殿仍然里里外外围了数层禁卫,更有无数暗卫藏在暗中。殿里安静无声,劫后余生的宫人各个一脸庆幸,又带了许多茫然,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们收整着满地狼藉,小心翼翼,眼底还有惊惶,直到看见他,升起安然的光,恭敬行礼,寂然而立。
他视若未见,径直朝寝殿而去。脚下越来越快,额上渗了一层薄汗,墨黑的眸子里映着晨光,深邃莫名铄。
推门而入,屋子里只有郭济轻声说话的声音,宫婢在他身侧不时点头应是,瞧见萧戎回来,俯身行礼,默默退出去。郭济快步迎上来,满脸喜色:“皇上……”但郭济又是怎样精明的人,如何觉察不出他的不对劲,当下笑容一僵,犹豫着不敢出声。
萧戎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帐幔垂着,透露出隐隐绰绰的人影。他心下一安,低声问:“她怎么样?”
郭济小声答:“您才走,孟姑娘便乏了,奴才侍奉她睡下,直到现在。”
萧戎点点头,然而还是不放心,吩咐道:“去把御医都叫来。”
“是。”郭济领命而去,萧戎在原地站了站,直到呼吸平复,这才放轻步子走到床边。轻轻撩起帐幔,她的睡颜便出现在眼前,卷长的睫毛覆盖住那双清冷如玉的眸子,一挺鼻梁挺括,嘴巴小巧红润。
她气色好得不得了,一点都不像白日里他走的那时候——那时她困乏许久,心里又担忧着,面色苍白憔悴,看得他心疼。好在是睡了那么一会儿,就恢复了不少……脑中不知什么闪过,他神色一僵,一瞬间仿佛动不了。
她呼吸清浅,白皙的脸颊上渗出薄薄的胭脂红,他低头,右手伸出去,轻轻覆在她额头上。入手冰凉,好像寒冬腊月最白的那抹雪,简直要在他炙热的温度下化成水,流进他身体里,肌肤一寸寸冷下来。
“卿卿……”他靠近她耳边轻声叫她,她迷梦中也仿佛听见了,眉梢微微一动,但很快又散开,继续入梦。他手有些抖,连忙将她半抱起来,双手捧住她的脸,额头相贴,鼻息喷在她脸上:“卿卿……”
她一无所觉,只是这么一动,有暗黑色的液体从鼻子里流出来,一滴滴落在他襟口,像是红梅盛绽。
“卿卿!”
正带人走到寝殿门口的郭济浑身一震,与身后几位御医对视一眼,快步走进。
黑袍俊朗的男子背对着他们,怀里抱着什么人儿,那人儿一动不动,仿佛没有了声息。乌黑的长发散散落在他膝上,好不可怜。
“皇上!”郭济吓了一跳,几步绕到萧戎身边,就见孟随心面色红润安好,只是暗红的血迹蜿蜒在她脸上,透出一种诡异的恐怖。
“御医呢!”萧戎双臂死死环着她,“御医!”
十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被他这一声吓得发抖,赶忙躬身上前。萧戎不敢耽误,死死攥着孟随心的一只手,露出她的面容,漆黑的双眸染上几分狠戾。
他们身上瞬时沁出冷汗,仔细查看孟随心面色、脉象,一个个面沉如水,渐渐连害怕都忘记了。低声商议几句,推出太医院提点郑伦,鼓足了勇气对萧戎道:“禀皇上,孟姑娘脉象凌乱,气息奔涌无章,是……是中毒之相。”
“她吃了什么?!”萧戎胸膛起伏剧烈,他将醒不久,身体亦没有恢复完全,当下急得郭济跳脚:“这、这……宫婢说姑娘早上吃了送来的早膳和安胎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孟随心一直是由拓跋遗派来的宫婢侍奉,暗中虽有萧戎布下的人,但都是谨小慎微地护着孟随心,到底做不到面面俱到。好在早上她膳食没吃完,药也还剩了一些渣,郭济忙派人取来,几位御医看了又看,终是确定她中了毒。
萧戎面沉如水,握着孟随心的手不由收紧,疼得她梦中蹙眉,发出一声嘤咛。
他忙松开些,深呼吸几次,沉沉望向他们:“有法子吗?“
郑伦道:“微臣查看药渣,确是安胎药无疑,只是其中混入了宫内惯常赐死罪妃的凝玉丸,所以孟姑娘才会容色甚好。”他一顿,道:“这药有解,只是孟姑娘如今怀着皇嗣,微臣实在不敢……”
“救她,”他手颤抖着,声音却平静得近乎冷漠,“我要她活。”
哪怕没了孩子,他也要她活着。
“皇上……”郭济欲言又止,萧戎微微抬眼,他忙道:“孟姑娘有多重视这个孩子,奴才一直看在眼里,要是孩子……”
要是孩子没了,她又活得成么?
自从找到她之后,她对他一直冷冷淡淡,避之唯恐不及。直到他中了拓跋遗下的毒,她神色中渐渐有了担忧和柔和,摸着肚子的时候,眼里也有温情和缱绻。他之前让她太过绝望,所以在刚回长安的那段日子里,孩子几乎是她唯一的心事,好好护着,温柔相待,不止一次让他嫉妒。
如果孩子没了,她……还会眷恋这一切吗?
郑伦如何看不出他的挣扎,与另几位大人对视一眼,沉声道:“孟姑娘身子已是足月,微臣愿用银针让孟姑娘产下孩儿,届时无论龙子是否无恙,都可以立即为孟姑娘解毒。”
萧戎握着她冰冷如玉的手,忍了忍,终归还是忍不住,执着到唇边落下一吻。
“开始吧。”
他下了决定,反倒没有那么难受了。
无论如何,她活着,他感激上苍。要是她死了,他也不会舍下她——那样的事,有过一次就够了。
郑伦向郭济使了个眼色,郭济忙上前将萧戎请走。宫婢将珠帘放下来,萧戎定定站着,目光错也不错地看着床榻。
郑伦将银针取出来,几位御医配合着帮忙,外头宫人已将稳婆、医女带来。
过了一会儿,屋里响起孟随心轻哼的声音,这声音逐渐变大,很快就成了嘶哑的喊叫。
郑伦施针后将一切交给稳婆,一行人退出来,才抬头就见萧戎仍没走,当下一惊:“皇上,这……”女子生产,一国之君如何能在屋里受这血腥气?
萧戎并没理会他,双眸仍是瞧着珠帘后的忙乱,倒是郭济轻声道:“诸位大人快去准备吧,只待龙子出生,一切还有劳各位大人。”
郑伦只好应是,退了出去。
孟随心似乎很是痛苦,叫声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连郭济听了都替她难受,何况萧戎?
他额上不停地有汗渗出来,整个人仿佛落进了三伏天,额角青筋跳动,身体僵硬。忍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了了,大步撩开珠帘走进去。
郭济一时没反应过来,要拦也拦不住了,也不敢跟着进去冒犯了孟随心,只得干着急。稳婆、医女的心全系上孟随心身上,没人注意到他,任由他立在她们身后。
隔着一堆人,他眼里只看得到她。
底子里是细腻如羊脂的肌肤,现下因为凝玉丸,透出薄红,仿佛有了几分艳光。可浑身被汗湿透,发丝贴在脸颊上,又是出水芙蓉一般的清丽孱弱。
☆、第五十一章 往事知多少(二十一)
她醒了,双眼迷蒙,潋滟的水汽氤氲着,尚且没有化作泪流出来,可汗水滴滴滑落,濡湿了锦被。她像是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眉头紧紧纠结着,发出痛苦的嘶喊。
一声一声,听得他心肝打颤,几乎站不稳身子。
稳婆在她耳边一叠声地鼓着劲,医女拿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汗水,引导着她调节呼吸,用力收力。可她太疼了,又因之前太过疲惫,根本没什么力气,难受得双手握拳,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戳出几道红痕。
细细的嫣红冒出来,旁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心上疼得厉害,赶忙上前去掰开她的手。稳婆等人皆是吓了一跳,慌乱着要请安,又被他一个眼风扫过来,不敢再乱动。
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手指,她迷迷糊糊中手掌一反,握住了他半边手掌。细嫩白皙的手指绷得僵硬,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指甲陷进他肉里,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皇上!”医女惊呼一声,孟随心也被这一声喊叫给惊着了,眼睛睁大了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卿卿……”他俯下脸去亲了亲她嘴角,“卿卿……”
她眼睛里亮了些,沙哑的嗓子不清不楚地吐出两个字,他却一下子就听清了。
“阿戎……”
她在叫他。
他伸手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努力维持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我在,卿卿,没事了,你别怕。”
“我、我……”她不知是想说什么,只是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他的样子。这是他们重逢以来,她头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温柔得仿佛一曲春水,不肯遗漏他每一寸轮廓,拼尽了力气也要把他的模样记在心里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