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回去吧,本宫想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便是皇后知道了,如实禀报便是。”我吩咐道。
“是。”两人慌忙应答。
一阵寒风吹来,本宫方才用力过猛,如今寒风扑面,却只觉得精神一震。
“娘娘。”刚刚走出几步,李福成突然叫住了我,一路小跑,来到我面前。
“娘娘,有句话,奴才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李福成道。
我笑了。
说这句话的人,只不过是想说些逾越的话,又怕受到责怪,故而丑话讲到头里而已。可是一旦本公主拒绝了他的要求,想必他只会更加如鲠在喉,心中不快吧。
用人的法则之一,就是尽量满足属下平日里的要求,甚至不惜做出小小的妥协退让,换取他们关键时刻的绝对忠诚。
“讲。”我说。
“娘娘,”李福成左看右看,见此间更无旁人,才很是认真地说道,“楚少铭并非良人,他配不上娘娘。皇上对娘娘极其用心,还盼着娘娘能善待皇上心意。”
我沉默地望着他,心中却实在有些愕然。一个小小的太监,他懂得什么叫做极其用心?只怕是被陈文昊蒙蔽罢了。
☆、相见欢
京城的冬夜其实并不是很冷。
因离开昭阳宫之时,王婉瑜特地命人为本宫裹上了锦袍,如今除了寒风袭面时,偶尔有些刺痛,余者并无大碍。
除夕之夜,天上自然没有月亮,然而时不时有灿烂的烟花绽放于空中,昭显着京城百姓的欢乐。
这是国泰民安之时才能有的好景致,说明百姓并未因一个多月前的改朝换代受到多少波及。
这是本公主苦心孤诣才营造出的大好局面:楚少铭先是率重兵离京,后又直接临阵倒戈,陈文昊以闪电战的方式麻利夺权,几乎是单方面的碾压,这才将损失将到最小。只可惜,无人会因此感激我。这当然是因为,其中关键无人知详,也因为,根本没有人会关心这个。
黎民百姓,从来都是实用主义者,也是最容易被蒙蔽的人。他们才不管坐在龙椅上的人究竟是姓萧还是姓陈,只要舆论告诉他们,这会是一个好皇帝,会带领他们过好日子,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除非现实和想象差别太大,实在是衣不蔽体、吃不饱肚子,若是一般程度的压迫和剥削,他们只会逆来顺受,是不会想起来反抗的。
是以圣人曾说,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则无不治,固然残酷冰冷了些,却是金玉良言。
昭灵皇帝比起陈文昊,一个亡国之君,一个一代英主,造成差异的本质原因并不是他文韬武略有几多欠缺,而是他在改革的时候,节奏太急,迈得步子太大,早年大力扶持寒门陈氏,彻底冷了世家的心,结果又养虎为患,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已。
可即便是陈文昊执政,历史潮流仍然无可避免,他仍旧会照着昭灵皇帝的大体路线方针走下去,只不过是曲线救国,略略迂回了一些。
本宫想到这里,不由得想到那个著名的猴子分桃子的故事。养猴人上午给猴子四个桃子,下午给三个,于是猴子们纷纷表示不满;然则只需微微变通,上午给三个,下午给四个,猴子们便欢呼雀跃,自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
——这是猴子的悲哀,却是养猴人的高明之处。而养猴子和治理国家,其实道理都是相通的。
时下烟花照亮了整个夜空,本公主站在御花园的一座石桥之上,整个人置身于微明和黑暗的边缘,听着桥下的流水淙淙声,感受着水边所独有的潮湿而寒冷的空气,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各种纷杂的心事,心境无不寥落而苍凉。
然而下一刻,一个黑影一阵风似的掠过桥面,一把抱住了我。我心中警兆大作,刚要喊叫,却生生止住了。
是楚少铭。只会是楚少铭。
果然他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别怕,是我。”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宴会结束了吗?怎地偷跑出来?若是别人看见了,如何收拾?你方才那般冒失,若是我没认出你,惊叫出声,引得人来,又该如何是好?”
“不管。我哪里顾得这么许多。”楚少铭常年一张冰山般的面容示人,无人知道他在私底下,竟是这般的孩子气,“若是被人发现之时,大不了我带着你逃出宫便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倒说的轻巧。只因此事是本宫求着他,并非他求着本宫了。只怕他心中,巴不得本宫计谋败露,好早日与他双宿双飞。只是他也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公主又不是愿意跟着他吃糠咽菜的人,只得处处依了本宫之命,勉强配合。
幸好本公主在宫中暗中经营良久,想来楚少铭纵使半途离席,行止差池,只怕也可略略掩饰得过,于是也不忙着催着他回去,只是问他道:“好端端的,你来寻我做什么?”
楚少铭并不答话,却将本公主紧紧抱在怀里,他抱得是那样紧,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我们立在石桥旁的假山边上,周围是一片黑暗。黑暗之中本公主连楚少铭的影子都看不分明,却能感受到他身上火热的温度和清晰有力的心跳声。从前的多少个日日夜夜,本宫便是听着这心跳声入眠的,对他怎能不心存眷恋?
“你……你倒是松开一些,我快透不过气来了。”我轻声说道,打破这份黑暗中的宁静。
楚少铭的手臂果然略略松开了些,却仍旧揽着本公主不放。
我趁机吸了几口气,正想和他交代些什么,楚少铭却率先开了口。
“你方才那句话,我当真了。”他语气淡淡,然而淡然之中却又有几丝忐忑不安。
我一愣。“哪句?”一面迅速将说过的话回想了一遍。只是先前那般又做泼妇又做怨妇,声嘶力竭、倾情演绎,便是本公主本人回忆起来,一时也觉得甚是困难。
楚少铭却是自嘲般的一笑。“我就知道又是如此。你次次哄骗于我,偏我都当了真。”他竭力保持着淡然的语气,然则本公主听来,却更像是一种控诉,本宫察觉得到他的委屈。
我恍然大悟,连忙将头靠在他的肩头:“我……我心中自然是放不下你,又有什么好说的?”
“放不下?才不是这一句!”楚少铭再也撑不住,淡然直接转成哀怨,“只怕你放不下的人多了去了!你口口声声说只爱过我一个,这么快便忘了?”
这孩子委实太过心细,区区一句台词也值得他记了这么久。我一边在心中感叹道,一边却用含情脉脉的语调向着他说:“我……我心中,自然只是爱你一个……”
楚少铭却不满意,他小声嘟囔着说:“你又哄我。崔伯言说,你若真爱一个人,自然不会想着跟其他男人上.床……你……不过七夕一日不见,你便跟崔伯言那般亲热……现在明明有别的路好走,你却偏生想着跟陈文昊……”
其实却实在是无路可走。
本公主便觉得他很不懂事。
陈文昊其人,虽然素有风流好色之名,然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却从来未因私误公,做下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蠢事来,哪怕是以本公主之姿容名气,也要步步为营,好生谋划,方能诱惑成功。
敢把主意打到陈文昊头上,便如太岁爷头上动土,是本公主私心颇为得意之事,偏生楚少铭这般计较,将一件光彩之事,说的如此不堪一提。
只是楚少铭一向认死理,和他明着辩只怕是说不过的,本公主只得采取怀柔的手段,一边靠在他的肩头,一边转移了话题,做出一副吃醋的样子:“你只知道怨我。你可知道,方才见到你和陈幼瑛在一道,我心中有多难受……”
楚少铭紧紧抱住我,说道:“既如此,我索性和她说明白,我仍是心中放不下你……”
“你疯了!”我怒极,一下子把他推开,“你当我苦心孤诣,令你和陈幼瑛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怕你身为降将,从前又树敌过多,在朝中的日子难过!陈幼瑛是陈文昊唯一尚存的嫡生妹妹,自然与众不同,颇受宠爱,可处处照拂与你。若非……若非为你考虑,我……我怎舍得将你推给别人!”
楚少铭自知失言,拉起我的手,正想说什么,突然间惊呼道:“夕月,你的手……你的手……”
“进昭阳宫的时候,和侍卫起了纷争。他们……他们非要我穿那套难看的才人服不可。我打了他们几下子,手便成了这个样子。”我低声说道,心中却想知道,楚少铭何以会对一套衣服如此敏感。
果然楚少铭抚摸着我的右手,声音里满是痛惜:“你……何必……何必……”却突然话锋一转,“陈文昊果真可恶,这样一来,你便是他的小妾,我……我却成你什么人了!”
本公主见他这话说的奇怪,忙追问其故,楚少铭起初不肯说,被逼急了,方说先前崔伯言曾私下拜访过他,大抵是存了向他示威、逼他知难而退的念头,居然信口开河,胡编乱造,说像楚少铭这样没有三媒六证的,只可当本公主外室一般看待,唯有他崔伯言,方是正室夫君。又临时编造出许多言语来,说幸亏本公主是正室夫人,若是他崔伯言的小妾,则楚少铭的地位更加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