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少铭对一套衣服这么在意,却是本公主始料未及的。
他本是穷苦人出身,消费观念是彻彻底底的实用主义。所有的衣服,除了作战的盔甲外,在他眼睛里,都只有两个主要功能,一是蔽体,二是遮羞。
哪怕是成了冠军侯,拥有封邑俸禄之后,楚少铭的观念仍然没有得到根本的扭转。从前那些明显不合身的、甚至是打了几个补丁的衣服总是舍不得扔。就连朝堂之上、各类宴会应酬的场合,所穿衣饰的式样花色都要有所甄别的,他也不是很在意,常常仗着自己身材好,一身混搭风就跑过去出席了,倒把依仗和宠爱他的昭灵皇帝气得要死。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本公主彻底接管他衣食起居之时。
正是由于上述原因,本公主千算万算也想不到,楚少铭会因为区区一套才人服饰,临场改了对白,白瞎了本公主先前不惜自辱也要给他设计的那些台词了!
然而眼下众目睽睽,王婉瑜等人皆明明白白的看着,便是杨思嫣,也是不好糊弄的一脸精明相,本宫可不能为了提醒楚少铭台词,舍本逐末,将我们仍然是一伙的事实给暴露出去。
于是本公主只得顺水推舟,按照不知道偏离到哪里的剧本演下去,眼泪将落未落,深深凝望着楚少铭,道:“你……你不问我人是否无恙,却先问衣裳?”
楚少铭冷笑一声:“路是你自己选的,你既然向别人投怀送抱,如今又好端端站在我面前,能有什么不妥?”言语里酸味十足。
我一听便知不好,先前议定本宫故意失陷皇宫,趁机诱惑陈文昊时,楚少铭便心不甘情不愿,说出许多醋意十足的话来,好容易说服了他,本宫才得以谋划至今,想不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借着演对手戏的机会,又吃起飞醋了,这可是大大的糟糕了。
本公主深深明白,即便是陈幼瑛沉浸在恋爱的甜蜜和胜利的喜悦里,一时忽略了楚少铭的情态,王婉瑜那么聪明的人却不可能看不出来,于是竭尽全力描补道:“你……你刚刚率军离京,我便被父皇软禁,他逼我和你一刀两断,我自是不肯,苦苦支撑,不想……不想竟然到了国破家亡的田地……你……敌人势大,你不愿枉死,临阵投敌,这也就罢了,可……可我在深宫之中日盼夜盼,你因何音讯全无,为何不将我接出宫去?”
想来陈幼瑛的确恨本宫入骨,处处不放过打击本宫的机会,如今楚少铭尚未开口,她便抢先开言道:“接你出宫?你都投怀送抱、自荐枕席,成为我哥的女人了,怎好意思叫别人接你出宫?何况,楚将军亲口说,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只是你仗着前朝皇帝宠爱,无法无天,威逼于他,他若不从你,便只好解甲归田,功名毁于一旦,无奈之下,才和你虚与委蛇。如今大熙已亡,他巴不得离你越远越好,怎会接你出宫,别做春秋大梦了!”
楚少铭原本神情激愤,还想酸溜溜地刺上本宫几句,然而听了陈幼瑛的话,却突然间神色大变,开口说道:“胡说八道,我才没有那么说!”声音甚是斩钉截铁。
本公主听了他的话,简直心都要流泪了。本公主自然知道,楚少铭一派实诚,讲不来什么谎话,所以预先早作安排,教他临阵降敌之时,由副将田世光代为交涉,这番话是给田世光设计的台词,若不这么说,陈幼瑛凭什么相信楚少铭抛弃了本公主?只消楚少铭默认即可,不消他说一句话的。想不到,楚少铭偏生在这许多人面前,彻底否认了它!
然而眼下却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力挽狂澜的。本公主只有顺着楚少铭的话往下说,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冲上去,不住地锤着他的胸膛:“你骗人!你骗人!崔伯言和陈文昊他们都告诉我了,你亲口说的!你亲口向所有人说的!你……你先前不过贪恋本宫美色,又舍不得荣华富贵,你……你骗得我好惨!”却趁机冒着被所有人识破的危险,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再敢坏我的事,你不要命了!这般连累我!”
楚少铭身子一震,陈幼瑛却早已扑过来,将我从他身边推开。
我顺势退出一步,用手捂住脸,泪水却不住的顺着指缝流了出来:“你……我萧夕月,何曾吃过这般大亏!你……你忘恩负义,贪慕富贵,大熙之亡,你才是罪魁祸首!我……我原该杀了你,替父皇报仇的,我……我……我却……心中还是放不下你……”
“楚少铭,你自己说说看,你究竟喜欢哪个?”陈幼瑛大概也被这诡异的场面弄得头大,再也按捺不住,直接拍着桌子说道,不愧是昭烈皇后的侄女,这一刻,陈家铭刻在血液里的烈性强势一览无余,“到底是她,还是我?你若不喜欢我,我转身就走,再不纠缠,说到做到!”
此刻大殿之上,包括陈文昊的嫔妃、庶弟庶妹及其家眷在内,少说也有数十人,数十人的眼睛齐齐向我们望过来,便如同看着一出好剧。
楚少铭深深望了我一眼,说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楚某今生今世,只喜欢过一个女人,那就是公主殿下。其余的,俱是不相干的人,逢场作戏,虚与委蛇而已。若非公主殿下,楚某今时今日,怎会来到此处?”
陈幼瑛娇呼一声,刹那间满面绯红,一副喜出望外,全然不敢置信的样子,奔到王婉瑜处,语无伦次地说道:“嫂嫂,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王婉瑜面带微笑,点了点头,然而目光之中却饱含隐忧。
我便知楚少铭的雕虫小技、偷换概念恐怕未曾骗得过她。
楚少铭的那句话,其实意带双关,所称公主,既可以指陈幼瑛,又可以指我。而后面说若非因为公主,他不会来到此处,既可以理解为因陈幼瑛而来,也可理解为受我的命令,不得不立于此处,同陈幼瑛虚与委蛇。
本公主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楚少铭还是太嫩了,竟把别人都当做傻子、瞎子不成?看来,对家造成的失误,要靠本公主的精湛演技来弥补了。
就在本公主酝酿情绪的时候,王婉瑜却又送来一个神之助攻。她笑着说道:“皇上爱极楚将军才华,早有意将幼瑛公主赐给将军为妻。今日将军既然当众剖明心迹,本宫便索性做个好人,求皇上早下圣旨,成全了你们,如何?”
本公主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心思。只怕在王婉瑜心中,感情什么的,都是很次要的事情。她所注重的,从来只是仪式!仪式!她觉得,只要楚少铭当众允婚,本公主当众和楚少铭决裂,她的任务便算完成了,无处可去的萧夕月自然只有听天由命,把她的夫君陈文昊认作是唯一的归宿。至于楚少铭是否心中仍有眷恋,萧夕月是否会真心喜欢陈文昊,她才不会去管。因为她自己嫁给陈文昊,只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不上什么感情,她从来也不知道,有感情基础的婚姻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本宫何妨再表演一番,让这出戏更为圆满的落幕呢?这样让王婉瑜也好有了交代,方可皆大欢喜。
于是,就在楚少铭迟疑着朝着王婉瑜拜谢允婚的那一瞬间,本宫的终极表演便已拉开序幕。
偌大的一座宫殿尽是我表演的舞台。所有的观众或许立场各异,却都在凝神静气,观看着我的表演。除夕夜宴上自然不可能有追光落下,然而他们的眼睛便是无数道追光。
“不!不要!”我撕心裂肺地喊道,楚少铭被我吓了一大跳,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要!”我嘶声喊道。
在无数追逐着我的目光注视之下,我嚎啕大哭,我哀伤欲绝,我用尽全部的力气,用尽全部的精神,我用生动的表情、凄婉的声音、令人心碎的肢体语言,向所有人表达着一个事实,甚至我心中也是这般相信的:萧夕月被抛弃了,她发现楚少铭根本没有喜欢过她,所以几乎要发疯了。
“你可知……你可知……我这一辈子,也只爱过你一个……”我嘶声说道,却连连后退,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终于当身子碰到柱子的时候,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有人扶起了我。通过眼睛的余光,我知道那人是陈文昊的德妃娘娘卢筱晴。
这样真不错,起码比落到郑蓉锦和杨思嫣手中来的舒心。
我双目紧闭,却神志清明,自然而然听着一阵喧闹的脚步声响起。
卢筱晴的声音平和而温润:“皇后娘娘,公主殿下,她应该只是昏过去了,并无大碍。”
然后我又听到王婉瑜叹了一口气:“情之一物,果真害人。她原本也是个聪明人,想不到……罢了,你们先扶她回飞星殿休息。不破不立,她终究有一日,能想明白的。”
在我被送出昭阳宫的同时,歌舞伎们重新涌入。于是各种欢快悠扬的音乐声再度响起来了,只是这音乐声却离我越来越远……
“李福成。”当担架抬离昭阳宫半里有余的时候,我便不再伪装昏迷,突然间睁开眼睛。
李福成和另外一个小太监连忙放下担架,跪在我面前。“娘娘,您醒了?”李福成眼睛里满是惊喜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