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讨厌兜兜转转地说套话,才一开口,个个自称“有罪”,既有罪,便捧着顶戴等领死吧!那老太医自然再不敢与皇帝兜话,便道:“这画中入墨有古怪,下臣已确察,以一味麝香研入墨中,散于室,久而不觉其味,然,时日稍久,麝味已洇浸入骨,若妇女得胎,则……”
老太医咀嚼三番,因忖如何措辞,方能教皇帝少怒,稍事又道:“……则,则女体有损,胎儿有害,年久日常,并不作一夕之效,即便滑胎,亦难推敲是何因所致……”
话止于此,皇帝已勃然大怒:“朕这宫室,岂有如此歹毒之心计!”皇帝拂袖,扬手扫翻了小案上一柄壶、几只茶盏,汤汤水水横泗一地,把个老太医吓的仍杵那儿筛糠,抖落的不成样。
满室众人皆跪下——那些刚出落的小宫人,直是趴下了。双手、两足皆着地,华丽宫衣掩盖齐身,正哆嗦呢,也搞不清是何状况,皇帝巍坐不动,满室皆是死寂。不几时,却听见主位那边似是有了动静,卫子夫在侍女的搀扶下,亦缓缓跪下……
“子夫,你不必如此……”是皇帝的微叹。
皇帝有话相询,太医令此刻已缓了过来,自然应答如流:“禀陛下,原是将麝香研入墨中,作画置于帛丝之上,挂其室,麝味慢慢侵浸室主人,与之成一体,欲伤腹中胎儿,需颇多时日,今日不知怎地,卫夫人已感小腹绞痛难忍,……幸是天祚,已及早发觉,不然,若循常入量麝香,只怕待滑胎那日,仍是无法觉察,害因何在。”
“你的意思是……”皇帝语气极淡:“今日不知怎样,画中的麝味忽然大了许多,才致子夫险些小产,若不然,画中循量麝味,日日损女体,却因剂量太小,根本无法察觉,是否这个理?”
“正是……”
皇帝又问:“那依你之见,为何今日子夫吸入体内的麝味会忽大?有人欲暗害子夫,必致神不知鬼不觉,却为何今日按捺不住,急急跳了出来?”
“这……”老太医哆嗦着唇,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下臣司太医院,日日埋头苦悟医方,只可计量麝香诸味……旁的揣度,下臣实不擅长、实不擅长!”
“是为难你了。”皇帝眸中似冷非冷:“依朕之见,此中必有内情……”
他略顿。
卫子夫只觉身子凉了半截,是从脚底,那寒气侵来,冷的她整个人不住颤抖,却只顾屏着,这味苦药,只能自己吞咽。
皇帝却向她转了过来:“子夫,你怎样?”她不语,皇帝却难得温柔地捉过她的手,轻捂了捂,笑道:“手怎这样凉?”
帝王这笑,却比任何一道杀令,更教人觉煎熬,苦似凌迟。她忍苦笑了笑,却是极勉强,她想,这笑大抵是皇帝多年来见过最丑不过的了。
帝王果真最擅猜忌,帝王多心,早已忌了她这枕边人,那往后的日子……该要怎么过呢?
这回是扳不倒那阮氏了,只求别被她反咬一口,已是万足。
不想皇帝却即刻调转枪头,又向阮氏,那眉色是更冷了,像凝着一重霜,极好看的眉,远如攒峰,却有一丝微微的忧郁,和……稍稍沾带的疲倦。
是疲倦。
原来皇帝也会倦呀。
他冷冷:“婉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心机如此之深,心思如此之重,你让朕……即便有心回护你,亦是不能!”
阮美人跪着,轻轻扬起头,泪痕满面,闪闪的,仍泛光。
美人如香草,楚楚可怜之。
皇帝略顿:“那画……是你呈送于朕的。你知道朕历来规矩,必是先送承明殿,朕日理万机,不得过眼这些个小事,交子夫先过目,再挑精细一一报呈,朕可省得多少时间。如此一算,上呈的礼,必先在承明殿滞得数月,你若在墨中掺麝香,必可害得子夫。朕所言,可有错?如此,你还有何话要说?”
君心难测,果真是君心难测呀。卫子夫手下捏了一把冷汗,对君王所言所行,甚是不解。方才君王所示,对她,亦算作警告威慑,分明是要回护昭阳殿阮氏,可这回,才半盏茶不过的时间,怎又对阮美人这般咄咄逼人?
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猜不透。
只怕,活着的人,没人能猜透皇帝的心思。若得一日,真真摸准了龙脉,那便是,离死不远了。
“陛下明鉴……”
阮美人才开口,皇帝已冷笑:“朕明鉴,朕一定明鉴。”
此时日已上三竿,是屋外的好天光,吹得三朝春/色,潋滟恰似一汪碧波。枝上新绿嫩翠,有莺啼,有鸟儿滑过,啁啾声,翅膀扑簌声,连带着枝上一团簇起的粉色也楞楞窜了起来,弹起时,映的地上一方阴翳更蓊郁。
在漫天烂漫春/光下,整片大地苏醒了。
汉宫,依然暮如沉钟。
第37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7)
阮美人谒下,因轻轻抹泪:“陛下容禀。”袖口青绕赤走,最漂亮的缎,足衬她,一只胳膊细嫩似藕段。眼泪从指隙泻下,花了妆,她的声音促得很,却硬是屏着,总算能冷静回禀,那副小意的样子,真叫人生怜。
“……画是妾呈来的,这不假。画中墨线之上,是掺了麝味的,亦不假。”她顿了顿,眼泪簌簌扑下来,音色愈发带着颤,极柔,极浅,就仿佛外面烂漫天光下枝头掬着这么一簇新嫩,只这么一簇。便已叫人难以按捺。皇帝不由觑向她。
皇帝淡淡一笑:“你承认的倒爽快。”
卫子夫也没防她竟半句话不带转,这样直筒摞摞的便承认了,再看那阮氏,已昂着头,这会子脸上竟有半分倨傲,一扫方才的颓颓,卫子夫心下一惊,总觉眼前那副模样,颇为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是陈阿娇。
她被自己的心思唬得一愣,那轮廓,那眉眼,便在心里勾勒来,果然是陈阿娇,那样的眉色,太像,那分掬着的骄傲,唯只陈阿娇一人是敢在君上面前显露的,昭阳殿阮氏,竟也有。虽只一促,那也尽够了,她瞧了出来,想必皇帝更是瞧见啦。
果然,皇帝嗡声道:“冲你这份胆性,朕给你个辩白的机会,甚或——朕可留你个全尸。”
她没怕,皇帝未必是恨毒她,肯这样说,已是给了她周旋的机会。她眉间生色,哭道:“原是这样,臣妾平时爱琢磨些个字儿画儿的,凭有这样的嗜好,墨尤其是要紧。臣妾虽入宫闱,时常求父亲地方任上去寻好墨,送进宫来,也好寥解寂寞。有时寻墨不得,却能摘回一二方子,”她轻叹,“——都是些民间的方子罢了。总有文人骚客爱琢磨这些个玩意儿,这麝味掺入墨中,能得一方好砚,这种作弄法,正是臣妾托父亲从民间得来的。陛下若不信,可诏臣妾父亲入宫,一问便可知臣妾所言,可有一字是假?”
皇帝抬了抬眉,微微屏息,只不说话。
凭那阮氏之言,亦算有理,卫子夫曲掌,手心儿里捏着一把冷汗,好个口齿伶俐的美人儿,凭三言两语,即便不可为信,若皇帝有意放她过去,她便能脱了罪了!
卫子夫只觉心底生起一股寒意,直冷的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这宫里最最好的,原就是皇帝捧在手心儿里的,皇帝心里若有你,凭是犯下滔天的罪,亦有万全的法子,若皇帝不屑了,凭你再有理,亦抵不过新欢在皇帝枕边吹一口气儿。
四周静戚戚。谁料婉心忿忿,出前道:“婢子万死。——阮美人这般说来,可是完完全全置身事外啦?卫夫人与腹中皇子,险些‘坏’了去!若不是这一回发现的早……”
卫子夫喝声阻止:“婉心!你确然万死!陛下面前,何时容你放肆?”
皇帝揉了揉额角,——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这后/宫,糟糟儿的,可真见天的心烦。他向阮美人道:“婉婉,朕只觉心乱,不知你所言是真是假,——但朕愿意信,这后/宫若个个逞着计谋,朕可真待不下,前朝与列位臣工周旋费尽思量,回了‘家’,亦要费思量。朕……好累。”
皇帝目光未向着卫子夫,卫子夫心下却有些虚,皇帝何等老谋深算,只怕已察觉出,她也用过“心思”。帝王向来深藏,即便发现了甚么,明着面上亦不会说,背地里再怎样想她,可真不知了。皇帝这一回,用的是“敲山震虎”,明着警示昭阳殿,实则在给阖宫众人提个醒儿,皇帝面前,谁耍花样,那是厌着活了。
那阮氏可真算是个聪明人,眼瞅皇帝有意放她一马,便趁热打铁,给皇帝拾了个台阶下:“陛下,臣妾有罪,愿受责罚。这画中入墨掺麝香,险致卫姐姐滑胎,臣妾百身莫赎!但……臣妾实非故意,怨死臣妾这一点子小爱好了!臣妾实不该……”她愈说愈哽,边抽泣,边又说着:“先前……存着些古怪的心思,为作各色砚来,臣妾试过不少法子,有掺花粉的、掺熬浆的,为的就是色泽稍许艳些,墨入帛丝,不一样的砚,能成不一样的色来,这次掺了麝,原只当是一番‘试验’,臣妾万万没想到,竟能捅出这样大的篓子来!臣妾万死、臣妾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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