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只有她在。
可是,他却杀了她的父亲。
他是皇帝,掌天下生杀予夺大权,他从不顾惜陈午的性命,却极在意,堂邑陈氏这“岳父”的称谓,背后意义如何大。
陈午死了。他也就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
失去了十六岁那年深爱的一袭红氅。
卫子夫拖着疲乏的身子,打破满殿的寂静,轻谒:“陛下……”皇帝没理她。她仍是这样贤良大度,万事以君王为上,轻声劝道:“陛下,不如……您去瞧瞧陈后吧?”
皇帝眼底倏忽有一层阴翳,就在那一瞬间,轻轻地打开,折纸扇似的,呈展开来,背后,藏着润酥的春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地,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浸湿。他走了神,神思已去了远边,低“唔”了声……
“陛下,您去瞧瞧吧,这深宫深院,此时最可怜的,当算陈后。馆陶大长公主并不在皇后身边,前遭儿,太皇太后又……您瞒着唁信,想来最可怜是陈后……”卫子夫情至深处,愈说愈伤心,掏了绢帕来,轻轻抹泪:“这回……堂邑侯又……”
皇帝一触,像遭了雷击似的,愣愣杵在那儿。卫子夫言之有理,最可怜是阿娇,是阿娇啊……长乐宫阿祖往生,于她,已是天大的打击,她病着,浸了寒气,高烧不退,若再叫她知道了……
那可要怎么收场?
阿娇一定恨毒了他!
杨得意一瞧情势不对,忙一个箭步谒前,磕头如捣蒜:“陛下、陛下!您……珍重!”
皇帝回过神来,空洞的眼神扫了扫杨得意,微抬手,示意他搀扶圣躬,杨得意机灵,忙蹿前来,躬身小意扶着皇帝,心里正乱呢,只听皇帝道:“摆驾……”皇帝声音喑哑,又重复了声:“摆驾——长门……”
杨得意一怔,半晌回过神来,猫着腰轻声应:“诺。”
皇帝御驾行起,承明殿很快又复归平静。
婉心扶卫子夫坐下,为她舒了舒背心:“娘娘,您慢喘……真真吓坏人了!”
“你也吓着了?”卫子夫小心翼翼揉着胸口,低声问道。
“可不是么,”婉心惊魂未定,“雷打的怪瘆人,婢子半夜被惊醒,宣室殿的侍从来求婢子冒死扰一扰陛下,这……这婢子哪敢呢,皇帝宿宫妃寝宫,大半夜的,守值宫女子有几颗脑袋敢去惊扰?莫不是不要命了么!可御前的人哭爹喊娘地求婢子,说若婢子不肯行,他们非承明殿的外人侍从,哪敢闯宫妃寝宫?嗳哟,差点喊婢子姑奶奶,婢子哪能承受,没的法子,便只有硬着头皮冒死冲撞圣驾……哪能想呢,六百里加急,竟送来这么个消息。”
卫子夫叹息:“也怪可怜的——那位……”
婉心自然知卫子夫所言是谁,眼中颇有忿忿:“娘娘,您太心善,心里总挂记旁人。不肯硬着心肠来,在这宫里,总会吃亏。——您瞧瞧,陛下这做法,岂不是要寒了人心?这才几更天呢?外头黑漆漆的,陛下竟摆驾长门宫……”
卫子夫唬的一凛:“婉心,莫胡说。小心祸从口出,隔墙有耳啊……”言罢,下意识瞅了瞅窗外。
冷风卷着绡纱帐,扬起,又抛下。淡色流苏尾仍在风涡中打着转,不断地旋、不断地旋……少顷,方才停下来,又复归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好似那阵风,从未漏进来。
她的手,覆着胸口,轻轻地滑下来,似在喃喃:“……不管怎样,是本宫亏负陈后,”她摸着隆起的肚皮,“但……本宫没法子……”
但,没有法子呀。
这后/宫里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为了腹中的骨肉,为了累世的荣华,……没半点法子。
“——今儿即便陛下不去长门宫,本宫拼死也要劝陛下去。今儿,皇帝必须在长门宫。必须。”
她这样说道。
长门。
唯有春/光未漏了这个偏僻的角落,枝上新陌,是春风催开的千树桃花,团团的,沉甸甸缀着。风一吹,就这么摇曳,落英缤纷,四散皆是花瓣,滚着尘土,卷进了泥中,与春天,和融一体……
天未亮,一轮缺月仍悬半空,月中是广寒月桂,阴翳分明是仙子的影儿,抱着玉兔,茕茕立着。影中有流动的云,掠过的清风……
天上人间。
此时宫中无日月。
皇帝并不叫人通传,怕惊扰了她。天色仍然早,她尚病着,他总想,让她好生歇歇,哪怕就那么一会儿,一会儿,也好。
杨得意躬身随御驾后,见皇帝满腹心事,踱步在外殿徘徊,想进去,却又似不敢,他便壮着胆子,揣圣意,向皇帝道:“陛下,皇后娘娘这会子未必醒着,您去瞧瞧她罢?”
皇帝觑了他一眼,他不敢迎视,猫着身子退后,皇帝轻“嗤”一声,笑道:“不必这样小心翼翼,你是朕肚里的蛔虫,朕能摘了你脑袋么?”皇帝轻轻吸了声,略一沉吟:“——只不过,朕不知,要怎么跟她说。”
杨得意低头,劝道:“堂邑侯战场亡故,本是刀枪无眼,与陛下无关。况且,陈氏本是叛臣,陛下派将将兵平乱,师出有名,天命所归,皇后娘娘原不该有所怨言。陛下慈仁,陈氏之逆,莫迁责皇后娘娘,已是大仁……”
“那应当,那是自然,”皇帝连道,“朕不怪她,朕绝不迁咎于她……”
“那便好了,”杨得意说道,“久之,皇后娘娘必能明白陛下一片苦心,陛下的无奈与决然,娘娘日后必定会想明白,必不怨怪陛下。陛下若仍心有愧疚,便是借着这个机会,将皇后娘娘迁出长门,复归椒房殿,将凤仪荣光重新还给皇后娘娘,娘娘颖慧,陛下所做一切,她定然都会记在心里……”
皇帝连连称“是”,道:“你言之有理。朕马上命人去办,稍后下一道恩旨,着阿娇复迁椒房殿,——朕不愿再教她受苦了,”皇帝环视四下,“这里阴糟糟的,没病也要洇出病来了,阿娇还烧着,这里不适宜养病,朕带她回椒房——”
杨得意跟着皇帝的步子,一路向各从侍、宫女子做噤声的手势,猫腰轻手轻脚随侍,依皇帝的意思,不作任何通报。
春雷隆隆,乍然似在皇帝脚边劈开,皇帝却连眉都未皱一下,穿廊走巷,熟练地拐着弯,红烛宫灯那一簇火光,在风中摇曳,时明时灭……
冕冠十二旒撞击,依然簌簌有声,帝王威仪俱在,玉旒之声,似淅淅沥沥的春雨,在这巍巍汉宫之中,回荡……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55555…… 作者刷了无数遍,刷了几个小时的后台,才登陆上来更新啊啊啊啊啊!!123言情抽成这个样子!!!! 若明天无更新,应该是作者无恒心登陆…5555
这周还是五更,作者会休息两天。一般来讲,一周,是从周四到下周三,这样算是一周,因为我们一般周四换榜,所以周四才是新一轮更新的开始,嗯,就酱紫~~
第40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10)
殿外风凉初透,殿内是微微生暖的气息和着黄铜镂丝香炉里袅袅而上的香烟,一缕一缕,窜入鼻息,清清淡淡,煞是养神。曳动的烛光在绡纱帐外圈下层层叠进的阴影,似竹息,悄没声的,恍然入画。
安睡的夜里,皇后帐外却无一人侍候。
分明是晴暖的春夜,却冷的很,极冷。背后陡生一阵寒意,玄色朝服影在青琉地上的一隅,竟在微微抖动……
杨得意心里“咯噔”着,那腿直跟筛糠似的,憋着慌,却不想,已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心忖着,难怪这一路来,竟无一人掌灯侍立,皇后帐里,当真是情浓,景长。
只不知,要怎么收场呢。
殿外夜正浓,春/色好长。殿内,春/光正缱绻。绡纱青罗帐,似薄透的蝉翼,帐中人影煌煌,很清晰的,一落一个轮廓,皇帝的手抖的很厉害,连唇色都发了青,是惊骇,更甚于悲伤,他不信是这样的结局,连皇帝万金之躯都主宰不了的结局,她给了他这样的伤害。
很安静。静的没有一丝气息。
黄铜镂丝的香炉里,仍吐烟气,分明是清淡的线香,此时入了鼻,他却觉烦躁,似与先前吸进的香气,是完全不一的感觉。窒闷,烦躁,有一股翻覆的力量在身体里涌动,压抑着,却似翻江倒海一样又窜上来……
他只觉一阵反胃。味觉里掺杂了一种微妙的恶心,直想吐。
杨得意腿肚子打着哆嗦,再也站不稳,索性屈膝一打弯,直愣愣跪在冰凉的地上……他骇的紧,想劝皇帝,却又不敢,想说些旁的话,舌头似打了结,半点也说不上来。
只能这样跪着。浑身都在发抖,就像冒雨在殿外跪了一夜,被人捞了上来,身子已褪不尽寒气,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生着冷,抖的他早已耐不住,一颗心仿佛马上要从喉咙口窜出来似的……
帐中两重人影,一起一合,正缱绻,正缠绵,情至深处,竟未发觉寝殿内,皇帝已立在那里,正眼不打转地盯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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