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儿怯怯答:“只怕不好。婢子听得婉心姐姐‘偶然’说到……卫夫人这几日……龙胎不稳,太医令日日入宫问脉,已是三推四阻地漏了些口风……”
“太医令怎样说?”杨得意追问。
“说是……说是卫夫人宫中不洁,有腌臜之物要祸害龙脉呢。”
“哦?”皇帝忽然转了过来:“那腌臜东西,是个甚么‘东西’?”
“太医令问脉,已是有了确信儿,想是承明殿食膳中入了麝味,日日这么炖着,坏了女体……卫夫人这遭儿正冲美人发着火气呢……陛下,阮美人含冤,正待陛下一去主持公道呢……”
小宫女子头一遭遇上这样的事儿,话才完,又是一顿痛哭。皇帝略皱眉:“食膳?食膳自有掌食膳的官儿管着,不走你们昭阳殿的门路,干阮美人甚么?”
“正是这个理儿,”小宫女子抬袖轻轻拭泪,“昭阳殿蒙冤,望陛下主持公道!”
“子夫从来温顺,宫里争风吃醋的伎俩,她并不爱搭理,这里边,料有计量。”
皇帝有些劳累,只顾闭眼,半晌,才挥了挥袖:“杨得意,你去弄清楚,子夫身子怎样?朕的皇儿……可有碍?”
楚服心中一凉,皇帝处事竟无方可量,这又算是个怎么事儿呢?皇帝已知承明殿那位腹中胎儿恐有失,卫子夫又向来不是爱搬弄是非的,如今性子大异,竟与昭阳殿硬碰硬挑白了话讲,想是忍蓄已久,实在无法儿了。皇帝却仍不冷不热,前遭还深宠卫子夫,这几月来,已偏泽昭阳殿,阮美人正当势呢,谁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这宫里,到底是“新人”受用。虽则皇帝态度于昭阳殿有益,但这冷心冷肺的帝王架势,未免太教人心寒。他如今可这样待卫子夫,那日后,便可这样待阮美人。世事因循,谁也逃不开。只是“早晚”的命数,罢了。
果然宫里的女人,最是可怜。
杨得意正要领命而去,只听皇帝道:“杵这儿做什么?”是很疲累的声音,仿佛从成堆的奏章里忽地拨拉开这么一句话,一宿未睡,精干的帝王眼里、心里,只剩了“疲累”二字,他微一动唇,又吐了一声含糊:“摆驾。”
再蠢也知道是摆驾何处,杨得意撕拉开尖细的嗓音:“摆驾——
——承明殿!”
是深深春色。陌上新柳正招摇。几片脆嫩的叶子蓄着晶莹的水珠子,迎风曳曳摇动。新雨过后,空气都是稀薄的,清清脆脆,扑来满面香甜的暖风……
皇帝停銮,从侍已一层一层报进去:“陛下——驾到!”
众皆迎驾。阮美人迎出众人,泪凝于睫,卫子夫在婉心的搀扶下,虚虚行出,面色白的竟似枝头团簇的梨花,眉带忧色,却仍是好看。
她撑腰,轻轻谒下:“妾见过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美人阮氏亦是盈盈下拜:“陛下长乐无极。”
“免。”皇帝看了一眼阮美人,目光绕过她,滞在卫子夫身上头:“子夫,朕听说,你身子不大好?”
皇帝这一声问询,直教卫子夫悲伤难忍,眼泪簌簌滚落,蹭着苍白的面颊,烫的人难受:“求陛下做主。”
皇帝皱了皱眉,因向婉心怒声:“还不把卫夫人扶进去?!”婉心一骇,不敢直觑君王:“诺。”
微一寸的目光移动,是天子之姿,已冷得人只敢战栗。
阮美人“扑通”一声跪倒在阶下:“臣妾惶恐。”
春色旧好。
再没有比这更迷人的春朝,暖风袭人,陌上朵朵花开,几要压弯了枝头。是美景,美人,亦良辰。
皇帝下辇,近了身,将手递给她:“你这样,朕才惶恐。”声音暖的就像迎面扑来的春风。
阮美人一抬头,正觑见君王一双眼睛疏淡似柳叶,虽无喜,但亦不怒,她心底兀自塌了一块,像是合天的春光都灌了进去,满满的,照亮了眼前整片的世界。
帝王终是仍宠她。
殿内,皇帝居上座。承明殿未熏任何香,此时正是清晨,日头清减徐缓,很适人,长明烛撤了过半,只留下一盏盏黄铜烛台,还凝着昨夜的蜡块。桌上摆了清果,果香淡淡,随风徐徐送入鼻翼,很合宜的味儿,叫人舒泰。
皇帝道:“子夫,你这儿最好,……这是什么果子?”
“陛下馋啦?”卫子夫道:“这果子倒并不是给人吃的。妾有孕在身,为保万全,实在闻不得香来,殿内若无风无香,未免太乏陈,没人味儿。倒是婉心想了这么个主意呢,新鲜瓜果,润了水色,淡淡透香,又好闻,又清爽。”
“那极好,极好。”皇帝笑着,面上有几分尴尬。
卫子夫既已这么说了,显是“兴师问罪”来的,昭阳殿那位心中不免一惊,料来卫氏宽宏有度、温静淑仪,后宫之中,恁是不争不抢,凭他荣与辱,凡皇帝给的,一任兜着。这会子一反常态,拼着在皇帝面前坏了一贯的“温静”印象,也急着给她昭阳殿添堵。
为母则强,为母则强啊。
看来那女人,是为了自己腹中一半可能“功成名就”的血脉,要赌上半世荣华了。
第36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6)
“子夫,你有话与朕说?”皇帝放下香茗,微侧身,将手托出,卫子夫虚虚立在那里,见皇帝这般,一时又不明君上的心思,想将手递与皇帝,却又不敢,正犹豫间,皇帝已笑着拉过她的手,她力不支,竟一头撞进君王怀里。皇帝笑的谨慎却温柔:“子夫,太医令怎么说?朕的皇儿,应无大碍吧?”
卫子夫手脚有些僵硬,被皇帝掣着,已动弹不开来,她这么偏低着头,羽睫凝泪,楚楚可怜:“陛下……”将将开口,那眼泪已是哗哗淌下,沾湿绣襟,皇帝不忍:“你说,朕为你做主。”
卫子夫默默抹泪。
皇帝将目光移向婉心,婉心领会,一屈膝,伏了个大谒:“陛下,娘娘近来,腹中绞痛频频,起先只作休憩少寡想,然绞痛一日更甚一日,婢子这边儿发急,娘娘又不许禀陛下,生怕宣室殿为后宫事误了政常,如此,娘娘亏心失德,便是不好了。今朝又疼的厉害,宣太医令问脉,这才知……几是出了大事!”
“宣太医令回事。”皇帝眉色很冷。
杨得意已宣下,少顷,太医令出。皇帝见那老头擞的腿肚子直跟筛糠似的,便道:“回个话,竟这样憷么?朕升座,为北边匈奴兵犯上谷一事,日日龙颜大怒,亦未见得,三公九卿个个憷的跟你似的。”皇帝略一笑,总算活了点儿气氛,太医令这才抬袖擦了把冷汗,禀道:“臣禀陛下,卫夫人腹中皇子……皇子……臣连日来把脉,胎相似不稳,今日卫夫人腹痛难忍,宣下臣请脉,似是……似是……”
皇帝深觉那老头儿空长如此人高马大,半点儿胆性没有的,便不指望能等他憋出几个有用字儿来,催问道:“怎样?”
“已俨有滑胎迹象,似是麝味入体,寒不自禁,若不是发现的早,恐……恐……”
皇帝亦未说话,只是眼神这么轻轻一瞟,老太医已唬得没能耐,哆嗦着不停磕头:“下臣惶恐、下臣惶恐!”
皇帝稳稳坐着,此时龙威极盛,不说话,却早已震的一干人等懼懼不安,禁不住这样死沉的静谧,美人阮氏已于君前跪了下来:“臣妾冤枉!”
皇帝只微扬眉,淡淡看了她一眼。
卫子夫垂手立着,她身子虚亏的很,两名宫人扶她,饶是羸弱,仍不减面上一派清淡秀丽的风光,她美,美的那么脱俗雅致。漂亮的眼睛轻轻一转,身后侍女已会意。
婉心出前,在皇帝面前微微一谒,双手呈上一幅帛画,皇帝示意,杨得意已接过,双手呈来,皇帝看毕,道:“这不是昭阳殿呈来的礼么?”言下,又轻轻瞟一眼阮美人,似不经意。
“婉婉万死。”阮美人低头,语气柔软,浅浅是风情。
“子夫,”皇帝略一皱眉,“朕不解。”
他瞧着卫子夫,端着仍是这样的深情,好样儿的皇帝,心中一波一动,俱不现在脸上,对谁,皆是“深情”。
卫子夫跪下,膝行皇帝面前。
皇帝将目光回注画上,细细端详,他是何等雄才大略的帝王,心思略动,便已察觉有异。皇帝抬手,画上春色滟滟,草长莺飞,一勾一转,皆有心思,是美人阮氏呈来的贺礼,用尽心力。指尾触着帛丝,凉凉的,似是生出寒意来,直要透进骨子里。
他轻抚,就像攥了一块青黛眉石,正欲为妇人描眉梳妆,那样轻地一折,指上似沾了落在丝帛的墨,他举到了鼻尖,轻轻嗅起。那绵绵山峰似的眉,在那一刻,略微皱起,惊似秋波裂了皱,潋潋的风光,都被急雨,打皱了。
再展不开。
老太医“咚咚”头抢地:“下臣有罪!下臣有罪!”
“这画墨中,有什么?”皇帝似极不耐烦:“你有罪?不过是眼拙,瞧不出来卫夫人时常腹绞病因何在罢了,朕未说什么,你倒兜揽了个概全,那尽好,你揽着吧,卫夫人与腹中皇子若有差池,朕拿你是问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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