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宫里,越是有权势的女人越手无缚鸡之力,赏人巴掌也越是手到擒来。莲妃如此,历经两朝的太后更是如此。
莲妃被打得一个踉跄,眼前一阵花白。良久,她慢慢扭转过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碧玉鸳鸯绢鞋,金线灿灿掩在裙摆之下,不动声色的嚣张。她目光顺着裙摆向上望去,果然看见了低眉温顺的虞挚。
那一瞬间,莲妃的心里彻底通明。
“是你。”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再也不哭不喊,只是冷冷地盯着虞挚那美丽无辜的脸。
虞挚仿佛根本不知莲妃在对她说话一般,从进屋便一直低眉望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一个拘谨而乖巧的孩子。
莲妃被押了下去。太后临走之前目光瞥过虞挚,饱含了警告的意味,不过她始终没有言语。尽管已隐隐地感知到这其中必有虞昭容的“功劳”,身为太后她最紧要的是把握机会扳倒莲妃,所以她不会做任何有利于莲妃的事,对虞昭容也就暂不追究。
宫人们随着太后退去,潜心阁里又恢复了安静。这本就是个寂静的地方。
“起来吧。”皇后吩咐了一句。
陆福存这才撑着地起来,他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纪,本可以风光到老,然后宫中命运无常。他抬袖擦了擦头上的血,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虞挚看着皇后跪在佛前的背影,微微一笑,也是她离开的时候了。莲妃已经元气大伤,压在头顶的乌云就此消散,她只觉心情无比的轻松,甚至都有些隐隐的失落了。
“再没有人和你争了。”在她转身的时候,皇后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高兴么?”
“该高兴的是皇后,区区几句话便除掉了多年的宿敌。”虞挚手抚着木门并不推开,她已很久没有如此轻松了,逗留片刻多说几句又何妨。况且她心里也有个疑问,皇后此次和莲妃对峙无比泰然,似乎是早有准备,“皇后一心礼佛,定力果然提升了不少。”
“除掉她,皇后的位子我也不会要。”皇后缓缓地捻着佛珠,回过头来望着虞挚,目光中露出一丝渴切,“那是你的,是我欠你的。我身无长物,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凤位偿还你。”此际她的声音反而颤抖起来,明明是拼了十几年捍卫的凤位,明明是众人争抢头破血流的凤位,她如今却乞求着双手奉送。
虞挚蓦地回头,如水的眼眸微微眯起,像极了隐在树丛中致命的野兽,“偿还?你以为一顶凤冠便能清偿一切么?那未免太便宜了。”
皇后满怀的希望被打破,她痛苦地按住了胸口,“过去种种我追悔莫及,深知宫中这十几年让我变得面目全非。如今我已决心悔过超度自身,你为何还不放我清静呢。为何还要时不时地出现,谴责我、利用我、让我良心不安?”她已在佛法中找到寄托,只想求一个了断,和宫中彻底了断。
她眼中含泪,虞挚却眉峰一挑快意地欣赏,“皇后娘娘,你可知超度二字,对我等泥足深陷的人并不适用。”她的侧脸隐在阳光的阴影中,唯有一双眸子明亮得冰冷,“我这辈子已毁了无生趣,至今还维持一口气在,总得有个人陪我。你想早登极乐,没那么容易。”
她轻快地一笑,一瞬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明眸善睐,纯净的如夏日阳光下的一朵气泡。
皇后不知怎的,倏地就落下泪来。
“娘娘错就错在长出了良心。”
虞挚目光幽幽,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幸灾乐祸,其中的清纯早已破碎死去,“赶紧把它丢了吧,这样你便解脱了。”她说罢不由掩口而笑,转身轻巧地一推门,娇笑着走入阳光中去了。
皇后直直地看着,直到那身影被强光吞没,她才转头望着佛像。金塑的菩萨笑得祥和慈悲,将她脸上的泪痕显得无比讽刺。
秋雨潇潇,一开始便淅淅沥沥几天不休,彻底地洗去了夏日的燥热,冷却了轰轰烈烈的闹剧。
阴霾的天气一如宫里的气氛,压在每个人心头。
如果有人此刻路过观澜宫,一定会讶异他所看到的一切。曾经后宫中最美轮美奂金碧辉煌的宫室,如今退去千般颜色万种风情,变成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囚笼,在凄风冷雨中一片死寂。而他一定更加不敢相信,如今里面寄住着的常答应,便是曾经最得意张扬的莲妃。
她诬陷皇后,惹得太后和皇上大怒,将她贬为答应,还是虞昭容求情让她继续留在观澜宫居住。
皇后也在那场风雨过后一袭素衣,捧出凤印再拜于帝驾之前。皇上唏嘘不已,无奈之下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下旨废后,将凤印收回。
那一方碧水青天丹凤印章,此刻正静静地端坐在香彻宫的案头。
宫里温暖如春,香烟篆篆。虞挚纤细的手指抚过印上栩栩如生的飞凤,如水如波的眸中闪着沉澈的微芒。大浪淘沙,宫中格局已定,如今她执掌凤印统领六宫,是真正的无冕之王。后宫之事事无巨细,都要经过香彻宫这一环。皇上对她的分外宠爱,终于化作了信任和器重。常氏一败,在朝中颓势渐露,相比之下虞氏蒸蒸日上,甚至定波侯的病刚刚痊愈,皇上就任命他作为主考官监试今秋贡举。秋闱筛选出来天下英才,尽成为定波侯的门生。
“年初娘娘的生日,皇上已传旨让在京的皇子公主都来赴宴。”陈泉垂首立在虞挚榻前,禀报着刚刚打探到的消息。他说完便跪倒叩头,“恭喜娘娘。”
“恭喜娘娘。”红萼东临等人都面露喜色,跟着跪倒讨赏。
虞挚看着跪倒一片的宫人,嘴角噙着明艳动人的笑,眼里却空荡荡的,没有丝毫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三、焰火
瑞雪兆丰年,一转眼京城便银装素裹,大雪纷飞轻轻地落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覆盖住一切,轻柔得如同在包扎大地的伤口。
寒冷的冬天总是让世界格外寂静,不过今天的皇宫里却人声嚷嚷。天还没黑,宫人们就早早地点亮了檐下的灯笼,虽要入夜但大家兴致都很高,因为今天是虞昭容的生辰。皇上一早就发话说要好好地玩乐,所以今天不但妃嫔皇子们盛装出行,连太监宫女也逮到了一个放松的机会。冗长的后宫生活中,谁不中意一场盛大的宴会呢?
虞挚优雅地挽着皇上的手臂,走过灼华院一树树的积雪,走在赴宴的路上。不远处两个小小的人影在嬉戏追逐,正是叡谨和扶摇郡主。
“你要是抓到我,我就嫁给你。”扶摇躲在树后露出红扑扑的小脸,自信满满地喊道。
“那可不行,你本来就是我老婆。”叡谨脑筋转得倒快,丝毫不吃亏。
扶摇闻言脸更红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最后一跺脚转身就跑,“欺负人!”
叡谨挠了挠头,想不明白到底哪得罪了她。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她的脾气,直接追了上去,“我错了,扶摇妹妹我错了!”
虞挚看着两个生机勃勃的孩子,体会着他们隐秘的小女儿心思,恍如隔世。心中闷闷地升起一阵久远的疼痛。她很快便做出一个笑容,将难过埋在心底,“扶摇自从和九皇子一起玩,变得越来越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了,长公主前几日还和臣妾感慨,幸亏及早将她许了人,否则只怕以后嫁不出去。”
皇上愉悦地一笑,握住虞挚的手,“朕发现你变了。”
“嗯?”虞挚好奇地抬头。
“挚儿越来越像个女人了。”皇上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虞挚嗔怪一笑,歪着头问道,“臣妾原来不是女人么?”
“原来你是个孩子。”皇上爱恋地看着眼前的人,怎么都看不够,她还是那么年轻娇艳,绮丽无双,但有些变化唯有他才能够了解。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现在却是个要命的女人。”
虞挚喉头一紧,即使明明知道这是一句情话,她还是浑身发凉,好像此刻自己的双手真的沾满了血污,毫无遮掩地站在皇上面前。
“你谋杀了朕。”皇上揽着她的腰肢,声音夹着温热的呼吸在她的耳畔徘徊。虞挚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不那么僵硬,心却跳得剧烈。当然不是害羞,而是害怕。
“这样的罪名臣妾可担不起。”她故作镇静地依入皇上怀中,却仍觉有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冷刺骨髓。她为什么要害怕,她已经是大铭最有权势的女人。她已拥有天子,拥有显赫的家族,掌控别人的生死,为何还要害怕。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驱走心里空洞洞的恐惧。
“你在发抖。”皇上也察觉到了她的颤抖,想要低头去看她。
虞挚伸手将他抱紧,脸埋进了他的臂窝,她的脸色一定异常的苍白,“皇上以后莫要再用这不吉利的字,臣妾怕。”她说得动情而投入,最好的谎言往往最切近事实。
这句话果然产生了比蜜糖还甜百倍的效用,皇上不由怜惜地抱紧了她,“朕答应,以后一直在你身边,我们还会有很长的岁月。”
原来他也在怕,有什么比守着美若天仙的娇妻自己却垂垂老矣更可怕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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