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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为后 (乐乐丫头)


  太后凤体违和,罢朝三日。
  陈泉跪在地上,手镣坠得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瘦骨嶙峋的腕已被磨得发紫。身上的衣袍破败凝着血迹,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在内侍省的这三天受尽炼狱般的酷刑,昼夜颠倒,时昏时醒,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虞挚也没有派人问过一句话。
  他知道她并没有什么要审的,只想折磨他。他也知道自己一旦回来,就是死。
  可他还是回到了香彻宫,因为天下之大,却无路可去。
  “你回来,不就是想说明一切么。”虞挚坐在榻上,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人人都知当朝太后病了,可她此刻看上去好好的,“说罢,说说哀家如何落得如斯田地,也可让你死而无憾。”
  “无憾……”陈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由淡淡笑了,“自从我入宫那一天,这辈子便不可能无憾了。”
  “我的原籍上写着湖州人氏,其实我和赵美人一样,在舒州长大。我很小就随母亲逃难到舒州,就寄居在赵家村。赵氏是一方豪强,我母亲死后我便卖身为奴,做最下等的活计。
  后来账房先生赏识我,将我调了文职,我整日在府中走动,少不了被小姐支使。捉蛐蛐,摘野果,替她抄书写字,起初是动辄得咎。小姐是个刁蛮任性的主,有一次命我捉了几百只萤火虫收在布袋里,她玩了一晚上全给闷死了。可第二天她再要我捉时,我便又上山守着,只为了完成任务之后她能正眼看看我,下次有什么事再想起我。
  我在赵家七个年头,和小姐一起长大。我发奋读书考取了秀才,无不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挺起胸膛,配得上她。可惜时不我待,赵员外用十万两银子捐了县官,也将小姐的名字写入选秀名单。小姐又高兴又害怕,一遍遍跟我说京城是什么样子,如何热闹繁华,皇宫建在云彩里,穿不尽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珍馐美馔,皇上是神仙一样丰神俊秀……”
  陈泉说到这笑了,无声的笑容让他的眸子也暂时明亮起来,“她从未出过远门,所以也会害怕,账房先生去过京城,她便不厌其烦地拉着先生问,先生不在她就向我诉苦。她将自己心爱的东西打包了几马车,剩下的带不走,便小心翼翼地交给我保管。让我好好照看,等她回来还要是原来模样。
  我说小姐入宫以后便回不来了。她好不容易才相信,相信之后大哭一场,把打包的所有东西都拆开来扔了。我站在楼下,偷偷捡回了她最心爱的首饰。后来即使在京城身无分文,我也没有动过典当的念头。
  就这样,小姐进京,我又念了一年书,账房先生让我去州县会试。我在路上思前想后,中了会试又怎样,要进京还得当举人,要进得了殿试当得了前三甲,才可能留在京城。可就算留下了,我与小姐也是一个宫内一个宫外。
  最后,我没有参加会试,也没有再回过赵家,我带着账房先生给我的盘缠,一路进了京城。我想见小姐可难于登天,唯一的法子便是入宫当差,可即便那样,我没有门路也进不得。在京城身无分文,我熬了一年零五个月。期间做过杂役,做过苦工,甚至因为欠债在秦楼楚馆当过小倌。”
  他说到这里,站在一旁的如寄都不由面露惊愕,虞挚眉梢也动了动,陈泉面上却没有任何厌恶与不安,好像在回忆别人的故事,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云淡风轻,除了最终的目的他什么都不记得。
  “在那里我结识了许多贵公子,我求他们带我入宫做太监,他们无不不信地大笑,说我下贱,卖身不算还想把命根子卖了。最后终于有人答应了,我就这样入宫,从内侍省洗马桶的活做起。”
  陈泉说罢,抬头望着虞挚笑了,“太后当初罚我到内侍省刷马桶,其实我过去便是做那个的,实在算不上吃苦。
  等我见到小姐时,她已经失宠了。我陪着她,讲笑话开解她,给她捉蛐蛐,可是都没用,她一心只想着九五至尊,想着万千宠爱集于一的风光,想着如何让后宫的势利小人对她刮目相看。那时我很痛苦,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小姐不再是过去的小姐,我失去的也再找不回来。”
  陈泉停顿了少顷,宁静的眉心泛起细微波澜,过往丝丝密密的痛苦从记忆中袭来,他要费神压下,“后来我也想通了,她变了,我也认得她,她疯魔了,我也陪着她,她犯下滔天大错,我便助纣为虐,她被人陷害,我必要为她报仇。”
  陈泉望了虞挚一眼,即使是冒犯了太后,他也要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虞挚并没有言语,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开始我拒绝到香彻宫是真心的,我想去照顾小姐。后来小姐疯了这世上只剩我一个,除了报仇还能怎样呢。太后被贬白露庵,我知道太后心里是高兴的,所以我如实转告了如织,我也知道她势必不会放过你。至于颂月,她是我指使的,当时太后设下连环计等如美人入局,我也在暗中布下了这一招,引江潮平前往小雅别院,坐实太后的罪名。可没想到的是……”
  陈泉叹了口气,回想起那一夜的峰回路转,至今仍觉惊心动魄,“没有人会相信,可它偏偏是真的,太后与瀚景王一旦联手,后宫之中再无人与敌,我以为再无机会,没想到你们那么快便分崩离析。赐给瀚景王的毒酒,是我做的手脚。不过毒不是当日下的,太后酿酒的时候,我便在坛封红纸上涂了毒。”
  往事的谜底一一揭开,虞挚的手禁不住地颤抖,死死抓住贵妃榻的扶手,指尖发白,“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陈泉清澈的眸子转了转,眼底经年不散的沉重化开,化作一缕叹息,“死对太后来说,岂非解脱?太后死了,如何体会施加于我的种种苦痛?我便是要助太后得到一切,再接二连三地失去,失去最重要的东西。过去是瀚景王,今天是洛康王。”
  虞挚的呼吸颤抖着,若目光可以杀人,她已将他千刀万剐,然而恨中更夹杂了其他东西,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那坛酒对太后的意义,太后一定会在重要的时候、与重要的人同享。不论死的是谁,太后到时都可以尝到由极致快乐跌到地狱的滋味。
  我想嫁祸如寄,然而太后自始至终信任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陈泉看了如寄一眼,坦然中又带了些抱歉,他转而正视虞挚,“我说完了,现在斗胆问太后几个问题,也让我死得明白。”
  虞挚垂眸看着他,面容间说不出的冰冷。
  “太后发觉我有异,是否起于那夜相遇。”陈泉不卑不亢地问道,仿佛对簿公堂,抽丝剥茧。他向来是个恭谨的人,如此傲然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虞挚眼睛缓缓眨了一下,“是。”
  陈泉无声地舒了口气,终究没有算错,没有自投罗网,“太后是否听了洛康王的话,才对我生疑。”
  如寄不由皱起眉,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是对太后的冒犯。他将香彻宫所有的苦难当做一场伟大的游戏,在最后关头享受揭秘的乐趣,还要求太后配合。
  虞挚面色无澜,“是。”
  陈泉满足地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小的一向谨慎,断不会为了什么故人违背宫规,所以那晚的烧纸不是缅怀,而是内心有愧。”
  “后宫之中,谨慎镇定与重情重义从来不能在一个人身上并存。”虞挚目光复杂,“像你这样的人,本该无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终究是有愧的,愧对死去的人。最后也败在这一个愧字上。”陈泉面容归于平静,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若说后悔,他也假想过若那天没有去祭奠亡灵又会怎样。只怕,还是会通过别的途径去忏悔吧。他在赵府七年,在香彻宫也是七年,与赵小姐两小无猜,与香彻宫里的人又何尝不是荣辱与共的情谊。孰亲孰远,如何能算得清楚。
  “赵美人就那么好,值得你耗费一生?她几时将你当成人看,值得你背弃香彻宫?”虞挚眉头紧锁,定定地质问陈泉。他是她无比信任的人,一手培植成为后宫的中流砥柱,与香彻宫经历多少腥风血雨,这些还不足以抵过一个赵美人的旧情。
  “敢问太后又哪里好,值得洛康王抛妻弃子,值得瀚景王临阵倒戈,值得江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陈泉对上虞挚的目光,静静问道。
  虞挚从鼻中哼了一声,冷笑点头,“可惜,可惜他们没有一个如你。”她脸上没有丝毫怒气,眼角眉梢却已见寒霜,心底的恨无处可放,唇角的笑愈发锋利,“也好,哀家便让你心心念念的人送你一程,了了你多年的夙愿。”
  话音刚落,红萼便引着一个瑟缩的女子走了进来。
  陈泉眸光一亮,正是赵美人。
  当年明艳照人的桃花夫人已面黄肌瘦,纵使侯府的人百般留意,还是不小心就弄了个蓬头垢面,一双鬼灵的眼睛隐在乱发里,滴溜溜地转着。手中死死抓着半枝凤钗,劣质的黄铜已经生锈,她却要时不时低头摸摸,而后露出安然的微笑。
  “来,赵美人,到哀家这来。”虞挚和善地笑着,对她伸出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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