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谢绫添着灯油,问道:“你可早知如此么?”
兰心低下头,既不答是,也不摇头。
谢绫垂下头问她:“我本该是扶姓子孙,便不应是这个姓名。那当叫什么?”
兰心这才微微抬了头,视线与她的肩膀齐平:“小姐身上有一块血玉。上头刻了小姐的本名。”
谢绫是知道那块玉上有字的,一个谨字。可被她这样一说,目光却还是往下移,一手托起颈上的玉,仔仔细细地瞧着。她还以为这个谨字,是她的生父母要她谨言慎行,不想竟是她原本的名字。
“你都知道。”她这样叹着,却也不是问句,让人无从接下去。
突然之间,谢绫猛地起身,推开兰心往外冲去。
兰心被推了个措手不及,见她往营帐外跑,顾不着疼痛立刻起身去追。她的功夫好,没让她逃出营帐,情急之下一记手刀将谢绫拦在了帐中。
谢绫软软瘫倒下来,兰心连忙蹲□子去接住,将她安置回榻上。
她面对昏睡之中的谢绫,咬住了唇。良久,她才转身将油灯盖熄,慢慢走出了营帐。
※※※
这一夜,谢绫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人追杀,在雪地里奔逃。
茫茫的雪地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她不停地逃,不停地逃,哪怕身后看不到追兵,却也不敢停下来一时一刻。
最后她力竭,终于倒在冰天雪地里。
满目皆是鲜红的血,灼热的血,融化在冰冷的雪地里,染了一大片的殷红。
后来有一个贵妇人救了她,将她带回去照料。她慢慢恢复了知觉……
梦境开始破碎,她在睡梦中皱了眉,头疼欲裂,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大片空茫茫的黑暗,她像是在一个无穷无尽的夜里独自前行,好不容易看到一片亮光……
她在梦里朝着那亮光走。
耳边一片嘈杂,有人一遍一遍地喊她,阿谨。
有弦乐之歌,有鼓噪之音。更多的是无头无尾的对话:
……
“一旦去争,很多事就回不了头了。”
“为什么不争?”
“你是不是觉得,跟着我很没用?”
“这回剖白心迹的人是我,你可还想继续讹我?”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
“你等着我,千万别再走了。我怕没有那个运气,再和你重逢一次。”
……
这些片段都像是零落霜花,她听不分明也看不分明,只能一味地往前走,总觉得心头的郁气一夕比一夕更重。
直到终于走出那片亮光,天地换了一副模样。
那是在楚国北疆,一只雪狼迈着落地无声的步伐,一步一步靠近她。有一个落魄少年救她于水火。她为报恩,让他去找一个人。
那少年看起来平凡无奇,穿着粗麻衣裳,脸上却整饬得干净清秀,眼神坚毅如孤狼。她在梦里望着这双眼睛,望着望着,眼前却忽然幻化成了沈漠的模样。一样的坚毅如狼,却寒若冰霜。
她猛地惊醒过来,像历经了一世一般漫长,额上全是虚汗。再看营帐中的漆黑如墨,伸出五指,只能映着帐外的火光看出虚虚一个轮廓。好像自己不该在这个世上一般,虚幻得恍若隔世。
她悄悄下了床,从自己的行李之中,取出她的药粉。
翌日,谢翊来到帐中,守卫皆被放倒,帐内早已没了谢绫的踪影。搜寻半日之后,只听闻官府找到了一个朝廷钦犯,已押往京中。
※※※
谢绫一整日滴米未进,倒在囚车之中。
负责押运犯人的小吏名叫小九,待她和气,虽然手脚都给她上了铐链,却一直紧张着这位姑奶奶。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上头点了名,若是逮着了这个女犯人,要好生地伺候着,毫发不伤地押上京。
他见过要留活口的,那是为了审讯,却没见过要好生伺候着的。
偏偏这个犯人,自己像快断气了似的,整天喊着头痛,一脸痛苦之色,给她端茶送饭,她都一滴不碰。这样下去要是真死在了路上,他的小命就不保了。
小九一手拿着碗筷,一手拿着水壶跟着囚车跑,不停地哭丧:“哦哟姑奶奶唷,你就吃一点啊?好歹吃一点啊……”
谢绫抓起一把囚车里头的沙石往外扔:“别吵。”立刻又倒回了车中。
小九被扔了一脸,气愤地甩手走了。走了几步,又痛苦地赶回来,继续哭:“姑奶奶,小的上有老下有……啊,下没有小。但是上头有两个八十岁的老人,都靠我养着呢。你倒是替我祖爷爷祖奶奶吃两口啊?”
作者有话要说:洒了一大把狗血求不抽打……
_(:з」∠)_ 不过相信作者菌,这种狗血梗也可以很不狗血地解决……嗯,看绫妹当囚犯都当得这么狂拽酷炫,女主这么彪悍,狗血也依旧虐不动她,看绫妹如何搞定这一盆狗血吧……= =
第64章
谢绫以囚徒的身份回到了长安,独占了一间牢房,看押她的人仍旧是小九。小九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摊上这么个祖宗,正准备向上头打报告,没想到顶头上司一杯凉茶泼下来:这个姑娘得当你祖爷爷祖奶奶伺候着,否则就等着杀头吧!
幸好这一回,谢绫的头痛之症缓了过来,牢饭也开始一日三顿地吃了。就是不怎么说话,脸色难看得跟个女罗刹似的。
小九给她端饭,虽然在牢饭中已算得上是佳肴美食,但比她平日里的膳食自然差了好几个台阶。他如今的差事只有一个,那就是伺候好这位姑奶奶,闲着无聊也跟她搭话:“听说你是个谋反的?你这样的也能谋反?”
谢绫淡淡瞥了他一眼。小九立刻噤若寒蝉:“我这不是看你一个女娃娃下了狱,别是有什么冤屈,好奇了一下嘛……”
他看谢绫吃下那些饭食并不挑剔,又奇道:“听说你以前是个顶有钱的,被百姓当财神爷拜,没想到这些粗茶淡饭,你也很吃得惯么。”
谢绫还是不理他。小九挠挠头便走了。
奇也怪哉。上头虽然吩咐了要好生伺候着,可也一直没有下实质性的命令,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她关着。若真是上面有人要护着她,怎么不早点把她提出天牢呢?也不见有什么人来探视她,孤零零的连个亲眷都没有。
在牢里头关着再怎么样,也不是个舒坦的事儿。
关了两三日,终于有一个人点了名来探视谢绫。
谢绫懒懒抬眸,来人一张清隽面容,仪度大方,颇有贵态。
这个人的脸面生得很,可瞧仔细了,又有些眼熟。
那人放下食盒,在她对面席地而坐:“谢姑娘可是不认得我了?你我有过一面之缘,在灞水之上,一起吟过诗,喝过酒。”
谢绫被他这么一提醒,想起来:“原来是容铎容大公子。”
他们之间的交集,也就是那么一夜的饮酒作诗之缘,再无其他了。她盼望的人没有出现,这个人凭空冒出来,又是何故?
容铎自述了身份,又道明了来意。原来他是梁国人氏,拿着使臣的大印暗中来到楚国,梁国此次突然骚扰燕国边境,又同楚国精诚合作,大多是他在从中斡旋,设下的局。梁国屈居一隅久了,休养生息,却一直被燕国所压制,楚国国力不过比燕国稍逊一筹,只是碍于国内权力争斗不能外拓疆域,也一直处于下风。这一回梁国主动示好,以外乱拖住燕国,使楚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戡定内乱,再一同征伐燕国。
这一招用好了,两国得益。哪一个环节出了错,梁楚二国定会元气大伤。能够议定合作,两国的主事者都是虎口谋利。
现如今,认得谢绫的人要么远在天边,要么身份敏感。只有他是一个无功名的自在人氏,又信得过,又曾经亲眼见过他二人一同出入,才被遣来探视她,安她的心。
当然,容铎肯来天牢里探视她,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觉得她十分有趣,是楚国的传奇女子。
谢绫不动那些饭蔬,听到他是那人派来的,只淡淡道:“我要见苏昱。”
容铎听到她直呼苏昱名讳,并不惊讶:“谢姑娘可知如今外头的情势?”
谢绫如实道:“不知。”
容铎谦谦然一笑:“边陲战乱,连连告捷,长安城内一片歌舞升平,就连宫中也未受战乱影响。温相倒台后,沈将军为夫人请命,保住了沈夫人的姐姐。谢姑娘可知是谁?”
“瑾妃娘娘大名,我自然知道。”谢绫语调颇为冷淡。
“如今不再是瑾妃娘娘了。她被褫夺了封号,幽居于冷宫之中。”容铎低头淡笑,“这不是陛下的意思,是太后娘娘做的主。瑾妃失势之后,她便让娘家侄女入了宫,封为淑妃。”
所以,不是不能见他,是不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见他了?
这位太后娘娘倒是好算盘。当年身为中宫之后,因膝下无子,捧失势的娴妃之子登上皇位,又逼娴妃削发为尼,虽担了西宫太后的名,却终生不得参与权势争斗,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如今她斗倒了温相一党,又急着扶植自己母族的势力,以图世代荣耀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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