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之奂眼珠微微一颤,不知是被哪一句触动了心事。
谢绫自觉自己把话说重了,心中歉然,展露出个柔和的笑:“我不是在埋怨你。你想如何都是无妨的,只是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出,我怕连我和师父都帮不了你。到时候,就晚了。”
如今的他,还需要她护着,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小子而已。官场不比风月场,不是凭一手好文采便能平步青云的。
他郑重地点头,目送她离去。
※※※
是夜,海棠酣醉,四季居内弦歌曼舞,热闹到入夜也不见退温。
二楼僻静处的走廊上,谢绫独自绕过长廊,往天字号雅间去。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许多门中的一扇,里头没有觥筹交错的声音,连烛火都是静悄悄的,不曾摇曳。
人刚要走过去,那扇门却突然开了,里头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臂膀,用力一拽。谢绫始料未及,正失神间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已被拽入了那间厢房,隔门在她身后应声关上。
她睁开眼,苏昱的脸正贴在她面前,与她的鼻尖不过一寸。她惊魂未定,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个时间,这里又是四季居,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并不准备放开她,眼睑微合,捎着丝危险气息:“你这是要去做你的买卖了?”
他的话意有所指,可她却没那么灵敏,也没料想到她把某些话说进了他的心里,害他惦记到现在。谢绫只觉得莫名,偏过头咕哝一声:“我不去做买卖,还能做什么?”
“好,好。”他又气又恨,竟找不出话来应付她,只从喉咙里搜出两个“好”字,不由自主地又离她近了些。
谢绫这才意识到她此刻处的位置是他和隔门的中间,本来就逼仄,他这样步步紧逼,把她逼得紧紧抵住了门,退无可退,彼此的气息都近在咫尺。
她睖睁着眼盯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脑海中却莫名地浮现出一片暖融融的朱色。蒙了红绡的灯面投出殷红的光,他在这片朱光里站定,便是这样一张熟悉的脸。
像是隔世的事了。画面里的女子面无表情地凑近,再凑近,用嘴唇在他的脸颊上轻碰了一下,冷冷问他:“要不要再来两下?”
回过神,那张让她浮想联翩的脸仍旧近在眼前,只要稍稍前倾便能触碰到。他冷着脸,看起来寒气森森,眼底涌动了丝类似怒气的情绪,雾茫茫地看不分明。 明明是这么一张严肃刻板的脸,和脑海里浮想起来的画面重合起来,却还是让她觉得窘迫。
她居然曾经做过那样的事情……简简单单地回想便觉得无地自容。
苏昱看着她脸上忽然浮起来的淡淡粉色,目光一凝。她竟然……也会害羞?他忽然觉得有趣,凝神看入她眼底,捕捉她难得显露的一抹怯色:“怎么?这样让你很不自在?”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脑海中的回忆便不住地浮现——
那日他便是这样把下巴搁上她肩窝,嘴角轻弯,在她颈上轻轻擦过,带起微凉的酥/痒,连声音都晕着笑意,对她说:“你想来几下都可以。”
连柔和又刻意带丝轻哑的嗓音都与现在如出一辙。
何止不自在,简直要被自己的联想逼疯了好吗!
谢绫伸出两只尚且自由的手,试着推了推他:“你先让开好不好?有话好好说,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还能来做什么?难得今日沐休,恰赶上她办这状元宴,他便来看看她,谁知正正好好被他撞上了某一幕。
苏昱任她推搡,纹丝不动地抵着她,一言不发。
谢绫气馁,软硬兼施地和他谈条件:“你想怎样直说便是了,什么都好商量,你先放开我。”
“想怎样都可以?”他稍稍抬起脸,方便他将她的表情看得完整。
谢绫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嗯?”
话音未落,他忽然覆上了她的唇,将她的疑问都堵在了口中,原本挡着她的手臂向后环住她的腰身,怀里的温软和唇上的清甜融成莫大的蛊惑,诱他将她抱得更紧更紧。
心里像有一根弦突然绷断了,他想把她揉进血肉里,来续上这根弦。
谢绫灵台一空,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措手不及,只能被动地听凭他施为,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立刻沉着脸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63章
一夕间,楚国的格局翻天覆地地变动。原本庞大的谢氏一间间店铺关门闭户被查封,在这样声势浩大的变动下反倒不那么起眼。
柳之奂身为朝廷命官,并不与谢氏作为相系,并没有受到波及。他身体仍然未有好转,便住到了鸿胪寺官员的住处去,由几个书童服侍着。
谢绫在逃亡之中依旧惦记着他。他的身子尚未稳固,若是再突然出了什么差错,身边那一群庸医,怎么可能治得好他?他大好的一个人,正值弱冠之年,若是落下了残疾,那该如何是好?
但她走之前,他只是不停地让她离开。
一天一夜后,谢绫一行人在邠州落脚。
谢绫向谢翊请命偷偷潜回长安,道是她乔装改扮,曾经可以避过印风堂的耳目,如今在逃的人那么多,楚国上下动乱非常,官府也不会花大力气去搜捕她一个弱女子。
谢翊板下脸拒绝了她:“你以为我们如今是在逃亡么?”
“……师父。”她仍是坚持。
谢翊叹道:“这天下不是汝南王的,也不会是他们苏家的。”
他带她到邠州山脚下,那荒芜一片的山中竟藏了不少营地。
这座山素有鬼山之名,山下的村名时常看见夜里山上明灭着鬼火,四处窜动。这山又素来荒芜,没有野猎可打,于是村民们平素都不会上山,哪怕有外乡人过路,也会有好心的村民提醒他,让他绕路。
而这鬼山之中的火光,哪里是鬼火,分明是兵士们的炊火。
谢绫在其中与他们一同烤兔腿羊腿,和乐融融,却依旧有些不知所措。看他们的模样,在此地生活的时间应当已经有些年岁了,有些人负责采办,甚至是山下村民的熟面孔。他们大多淳朴,互相称兄道弟,很有草莽作风,但对她却异常恭敬徇谨。
谢翊领她在这群兵士之间穿梭而过,沉声道:“这些都是扶氏子弟,这里不过是其中一处罢了。”
谢绫猛地怔住——扶氏,扶氏。那是前朝国姓!
外人身处其外,只当谢氏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谢绫身处其中,却知道谢氏的崛起有多不可思议。没有惊人的积累,根本不可能撑起这么大一个商界帝国。谢氏的举动,与官场的交往,也处处透着诡异。甚至到后来,她发现师父与前朝元老交情颇厚,发现就连后宫之中,也有他的耳目……
早在她查出那个沉寂甚久,近来却突然邀宠的欣嫔身份时,便万分错愕。他们若不过是一介商贾,何以要把棋子安插到后宫之中,这样严密?反倒像是……策反之人才会有的举措。
难怪温相如此忌惮谢氏,分明不是为财所能达到的地步。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二者的目标相同,方能合作,可却终究不是一路人,依旧互相防备。
思量之间,探子突然来报:“京中温相及其党羽尽数人头落地,汝南王残部负隅顽抗,已被镇压。楚国大军方料理完内患,已经出兵前线,支援梁国攻打燕国。燕国是疲敝之师,如今腹背受敌,已有颓势。”
谢翊沉吟片刻,道:“联络云乞。”
“是。”
谢绫仔细回忆云乞此人,果然曾在四季居见过他,彼时他同内阁首辅杨大人一同赴谢翊的约,不过是席上不起眼的一个将领。此次沈漠出兵,他是沈漠的副将。师父经营多年,竟已将棋子安插在各处要穴,此刻才一一崭露出来。
依如今的情形,师父联络此人,必然不会是什么仁义之举。谢绫心中泛起不祥预感,强作平静道:“……师父这是要?”
谢翊的神色淡漠如世外之人:“沈漠此人是个祸害,是时候除去了。”
谢绫大惊失色:“师父要害沈将军?”
“他本是扶氏忠烈之后。彼时扶氏遭逢大乱,他的父兄皆亡,留他一人流落北疆。本是个可造之材,可惜后来却为苏家所用。”谢翊信步向前,谢绫滞在原地未跟上去,只见到一个孤冷背影,“当朝武将唯他可用,除去此人,是除去一个心腹大患。”
谢绫摇了摇头,上前拽住谢翊的衣袖:“师父苦心经营谢氏,近年所为早已失尽民心,即便起兵叛乱,也未必能夺得了天下。”
“你身为扶氏后人,怎可说出这样的话?”谢翊像变了个人似的,漠然的眸中暗藏几分戾气,“你要记住,凭仁义夺不到天下。能得到天下的,只有假仁假义。百姓不在乎国姓,只在乎今后的民生。”
他这样偏执,谢绫再想说话,却被谢翊吩咐了手下带回营中。
营外值守森严,谢绫身边可靠近的唯有兰心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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