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雪,本来天气就极潮冷,不易起火,即使起火如何会烧得这么彻底?即使曾太尉夫妇可能腿脚不便,但是那些仆人呢?怎么会无一生还?”
越封点点头道:“这也是我怀疑的地方。不过在这之前,我倒是想要告诉你一件事,韩洛这几日应该去了趟城外,摸了摸楚国的底细。自从楚云安来了之后,我与他总觉得楚国不大安分,一直留心防范着。楚云安一死,楚国更是有异动,一些不像是华夏的百姓却大批地涌入长安附近。我原本以为今日你册封大典他一定会赶回来,想是一定有什么被耽搁了。”
听越封这段迟来的解释,心中莫名觉得舒坦。越封说完却又是一副沉思的模样和我继续往前走,马车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越封越走越慢,远远地能望见大明宫的城墙,然后他站在雪地里,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半生的情分我总以为她会舍不得。”越封嘴角的苦笑有些凄凉,“若不是亲眼所见……罢了,或许她真的比我更适合帝王家。”
我走到他的边上,隐约能猜到他说的那人是谁,却总也有些地方想不明白,眼下也不方便多问,便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转过头来看我,许久才笑了笑:“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很高兴,原以为我是宫里唯一的孩子,太孤单了,后来知道你生在萱谷,我很羡慕。若非必要,我想让你一辈子不要回来,就那样无忧无虑地继续生活着。可你从出生就注定会有此一劫,但愿这只是你的一个波折,过去了就好。”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长安,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想离开这个未央宫,这个地方的人如狼似虎,你就像走在刀尖上一般,即使你活着走了过来,成为万人之上,双脚却满是鲜血。如果不面带微笑,世人就要说你不懂感恩;笑得灿烂,谁知脚下有多痛?”
我对一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跟着我们的马车招了招手,对越封道:“我比你幸运的是拥有过十六年的自己的生活,如今也结束了。我会去和亲,如果我一人之力可以平息两国的矛盾冲突,也是好事一桩。”直到此刻,我心中才是彻底决定去和亲,越封的苦楚我也知道,他偶尔能听一桩说书就能开心个好几天,开心之余也免不得叫人心酸。只用我一人能解决的事情,我不能总借着自己的心情去恣意妄为。十六年来的无忧无虑,此刻也该有所回报了。
越封与我坐在马车中,难得安静。车子不像出宫时行得那样快,越封起身看了看外头,确定驾车的是自己贴身的宫人,又退了回来坐好,半晌才道:“长安,曾太尉是我母后的人。”
原本我也曾经有过疑问:曾太尉何德何能,能在我和那妇人之间取得十分和谐的平衡点?本以为这是世代做官的经验,现如今听他这样一句,醍醐灌顶般地懂了。我以为这和谐的平衡点在于曾太尉是韩洛的人,其实算错了,他是太后的人,回想起来,便说得通了。“这场大火,能在皇帝脚下烧得这么彻底,对方还是朝中的显贵太尉,我想除了你,也只有宫中的那个女人了。你这样一说,我便能懂了那些不大好解释的地方。”
越封听我这样说,舒了一口气,似乎原本很担心我不大能理解他的那句话,听我能如此分析,流露出欣慰之色,继续说道:“一直以来我和她都维持着各自的本分,只要彼此不给对方难看,该做的场面总也维持得过去。她安分的那几年,是你呱呱坠地还是孩儿的时候,随着你的长大,她越发害怕起来。暗中勾结朝臣,买官卖官,培养自己的势力,这些事她一件没有落下,而且这几年动作越发大了起来,嚣张至极。我也算弄清楚了,她这样做,无非是越来越害怕,做了亏心事,权位再高的人,也有害怕的时候。她也许一直在担心着防备着长大的你来找她寻仇吧。可就算是夜不能寐,我料想她也不会在宫廷中对你下手,她极其爱惜太后的宝座,就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所以镇国塔的行刺,韩洛早就预料到了。若你继续留在谷中,说不定哪天她能派杀手过去,韩洛一个人总不能时时刻刻守着你,所以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你在未央宫,她虽然焦虑痛恨,也不敢对你有什么明目张胆的伤害。”
越封的解释,让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果然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段子,这位极少出现在说书先生故事中的人物,却是这段历史中最不能忽视人物。只是我心中的疑惑更多了,但是比起其他疑惑,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却一直寻不着答案。
“越封,我出谷的时候,师父对我说,出谷是要嫁人的,你可知道我要嫁给什么人?”
越封听我这话,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哦?他真这么说?”见我点头,“那你就要问他自己了。”说罢又笑出了声,然后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一早就应该看出他的心思的,真是失误失误。”
我见他明明晓得答案却不愿意告诉我,还自己这样得意,十分不爽,于是踩了他一脚,想这个问题也许知不知道答案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要嫁的人只有楚辛一个了。
马车却停在了宫门前不远处,越封盘腿而坐,闭目养神,不再与我说话。我挑起布帘往外头看了看,远处的宫门似乎有不少士兵在来回走动,不过天寒地冻,我手指头很快就冻僵了,也就缩了回来。
“这场雪下了快一个月了,要停了吧。”越封像是自言自语,但碍于这车内只有我和他二人,出于礼貌我还是应了一声。这一声似乎让他从自己的世界里醒了过来一般,睁开眼睛看了看我道:“应该是要停了。”
话音刚落,车外便有一个将士的声音道:“皇上,事成。”
越封轻轻哼了一声道:“好,众将士辛苦了,定当重赏。”
那人谢恩后并未退下,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越封探出车外,两人低声言语了几句,但听不大真切。很快越封又坐了回来,面露笑意地对我说道:“韩洛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
我本能的反应便是透过他留的那丝缝隙往外看去,见着马背上的人负剑而来,越封冲我笑笑便下了车去。车内被门帘子挡得严严实实的,只听马蹄声渐近,光线一下子随着帘子的掀开洒了进来,我还没有理顺是怎么一回事情,便见师父已经到了眼前。
他的身上有扑面而来的萱草香,眉毛上还有未化掉的雪花。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仿佛是许久不见一样,看了几遍之后便听见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倾身向前,犹豫了一会儿,将我拥进怀中,很轻很柔,像是抱着一件极易碎的瓷器。我刚刚想借此机会与他靠得更紧密些,师父却拍了拍我的后背,将我松了开来道:“没事就好。”
我与师父一同从车上下来,背着马车的越封转过身来,对着师父拱手便要跪下,师父一把将他托住:“世上已没有值得你跪之人,你这双膝,不要为我破例。”
越封直起身,感激地看了韩洛一眼道:“大恩不言谢。”
韩洛却摇摇头,不再多言。
越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军队原本只是保家卫国,不曾想过用来对付自己人。”语气中有诸多无奈。
韩洛一下子便能听出他的心事,轻轻道:“自己人是与你一心的人,有异心者皆不算是自己人,保家卫国是为了保护与自己一心的人。”
越封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说道正是正是,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便道:“刚刚那样的韩洛可是我从未见过的,你疾色匆匆而来,若不是先有人与我报信,我还以为事情败露了呢。”
韩洛脸色有些微变,瞪了一眼看他笑话的我,右手轻轻握拳放在鼻下咳嗽了一声道:“我去未央宫时,看见流云晕倒在地,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越封神色大变,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雪地中央看了看,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不远处韩洛先前的马上,随即奔了过去,在我的笑声中策马而去。
这雪地上茫茫一片,只剩下我和韩洛一前一后地走着,他的步子有些慢,像是在等我,然后我走上前去,轻轻抓住了他的手,他本能地便想缩回去,我却用力抓住道:“就一会儿,最后一次。”他顿了顿,终究没有抽回去。然后他就牵着我,走在去往宫门路上。我希望这条路一直就这样长长长下去,长到我们谁也走不出来,长到我不需要嫁人和亲,长到我永远是他的小徒弟。
未央宫门口,他开口道:“到了。”
我点点,很乖很诚信地松开了手,最后一次我不想让他不开心:“那我进去了?”师父笔直地站着,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一般,我向来习惯他的这种反应,以为他是应允,一低头便转身要走进去。
“你不送我出宫门吗?”他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然后有些责怪道,“真是不懂礼数。”
眼泪竟然如此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有些暖暖的,又有些酸酸的。转过来的时候狠狠擦了干净,笑得有些哽咽道:“那本宫送送你便是。”他走在前头,我走在他后头,想牵他的手,胆怯。
“你父母当年都不曾叛国,你父亲战死沙场,你母亲徇情,是一对伉俪。”师父的声音里没有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人所共知的事情,“太后……”他顿了顿,好像在找一个恰当的措辞,“谋反未遂,已被打入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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