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坐在床沿给沈凤阁喂药,看姿态倒很像个称职的小侍女,可动作还是粗暴了些。
南山在一旁干看着,问道:“先前就将解药给我不行吗?为何一定要老师来喂呢。”
“喂一次是好不了的,之后还得看情况再添减,单给你解药我不放心。”
“其实老师只是不想让学生给台主喂药吧。”
“是这样没有错。”裴渠很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真实心思。
安静了一会儿,南山又问:“先前让我给台主报告太师病危的消息引他过去,若台主偏偏不去,计划岂不是会落空?”
“按照他的脾性,他会不去吗?”裴渠继续给沈凤阁喂药,淡淡地说:“就算他不去给他下药也很容易,爱吃鱼鲙是个了不起的弱点。”
“但这招也太……”
“太师目的很简单,不过是怕政局变动他会被人诛杀故而想保住他性命。沈台主性格很差,要劝他逃走或是躲起来几乎不可能,将他药晕当然最省事。”裴渠说得漫不经心。
南山看看沈凤阁衣服上少量的血迹,又问:“老师这个药令台主呕了血,会不会太伤了。”
徒弟对台主的过分关心令小气的裴老师有一点点的不愉快。他给沈凤阁喂完最后一口药,淡淡地撇清:“与我的药没有关系。他呕血是因为急火攻心,大概是气疯了。”
老师说完将空碗递给徒弟,自己走到木盆前仔细洗了洗手,认真擦干后又听得徒弟问道:“昨晚骊山行宫当真有大动作?”
“具体的我还未听说,但如果顺利应该不会瞒太久。近来常参都已停了,老家伙们虽有的是时间陪圣人耗着,但卢节帅还在,便等不起。若圣人身体的确已到无法视事的程度,宣布诏书大约也就这几天的事。”
“会顺利平稳地过渡么?”
“不会。”裴渠将手巾放回架子上,平静地说。
“会有什么波折呢?”南山试探地问道。
“朝中这些年一直是高压控制着,圣人一旦失权,贸一看似乎是解除了高压,但事实上却没这么简单。”他转过身看向南山,不急不缓道:“朝中为何会高压,这些年又是如何一直保持这样的高压,令朝臣不敢轻举妄动?”
南山细想了想,回了五个字:“酷吏与内卫。”
“没 错。”裴渠续道,“酷吏是明面上的,内卫是暗中的,这两者之间牵连颇深。内卫大多隐秘而不为外人知,打探消息的本事可能令人难以想象,内卫所获知的消息呈 递到圣人手中,圣人则利用酷吏去办,一抓一个准,办起案来根本不会含糊。久而久之,朝中人人都明白,只要有内卫存在,自己便处在监控之中,随便做错点什么 就可能出大事,所以都变得谨小慎微,不敢多有造次。人人自危不过如此,所以这些人大概痛恨内卫和狐假虎威的酷吏已久。一旦内卫与酷吏失了圣人这座大靠山, 血洗和清剿避免不了。”
裴渠说得很严肃,他认为这件事必然会发生。
新的掌权者和拥簇者,个个痛恨皇帝的爪牙恨到极致,恨不得撕了他们的皮食他们的肉,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复仇的好机会?
南山稍稍鼓了下腮帮子,目光游移了会儿,又移回来,看着她老师道:“所以,又会是一阵腥风血雨吗?”
外面的雨平静下着,一点也不着急。长安城很久没有这样悠闲过了。
“这是必然,但内卫和酷吏可能也不会坐等被诛杀,反击也是肯定。并且,一个如此盘根错节的组织,发展了这么多年是很可怕的。其中有多少派系,有多少微妙的关系,很少有人清楚。最清楚的那个人——”他说着忽瞥向床榻,南山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然后他又看向了南山。
除了沈凤阁还有谁可能知道关于内卫的一切?他能想到的,只有南山。
所以这丫头很可能已经身处危险之中,她自己知道吗?
南山忽抓抓脑袋,走到了门外。
裴渠也走过去,潮湿的风将他宽松的白袍子吹得鼓起来。他问南山:“给你的药吃过了吗?”
南山点点头。
“有用吗?”
南山摇摇头。
裴渠对这个答案并没有感到半点的灰心,他立刻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瓶子来:“那试试这个。”
南山将信将疑地接过来,看着那瓶子愣愣道:“老师这是要让学生试药吗……”
“我都试过了,有用才给你的,只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中的哪一种毒。能让人吃得丧失味觉的毒有好几种,只能一种一种试。”他淡淡说完忽然转过身:“赶紧吃了,为师昨夜未睡,困得很,先去睡一觉。”
于是他步子飞快地往隔壁一间小屋去了,南山在原地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方才话中藏着的内容——他是将自己先毒得丧失味觉再试解药吗?!
只可惜她反应过来时,裴渠已是关门睡大觉去了。
裴渠这一觉睡到很晚,他起来时天将黑了。长安城的雨还是没完没了,走廊里湿漉漉的,他走到沈凤阁房门前时往里一瞧,见南山正伏在小桌上睡觉,便走了过去,将灯点起来。
南山霍地醒来,下意识吸了吸鼻子,道:“我竟然睡着了吗?”
“恩,还睡得很沉。”
“难道是吃了药的缘故吗?”
裴渠挑了挑灯苗,问她:“现在觉得嘴里有味道吗?”
“不知道。”南山茫然地摇摇头。
裴渠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来,分外淡定地割了手指,低头轻吮了一下伤处:“不是太好吃,不过味道鲜明,你尝尝看。”他说着将手指伸了过去
☆、第53章 五三台主你也蛮拼的
递到眼前的手指尖还往外冒血珠子,南山没有凑上去吮血,而是霍地伸出自己的指头蹭了点血,低头尝了尝。
裴渠明显愣了一愣,大约是未能料到学生会这样机智,于是不大潇洒地收回手,转而关注南山的表情。南山蹙着眉,一副认真品味的模样,她努力地想要尝出鲜血里的腥咸滋味,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她仰起头,裴渠问:“仍旧尝不出味道?”
南山在这当口迅速想了想。老实说她从没指望过裴渠能帮她找回味觉,且也不是很信任老师在毒药上的造诣。可是裴渠却摆了一副“不试遍所有的相关毒药不罢休”的架势,倘若她回“尝不出味道”,他大概又要去试新的毒药了。
万一试出问题怎么办?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讲了瞎话:“好像能尝出一点味道。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初服效果大约不会太明显,我将这些都吃完再说。”她说着晃了晃手中药瓶。
“若能尝出味道自然最好,若不能,不要骗我。”裴老师完全看穿了她,且淡淡地威胁道:“我要试你很容易。”
是很容易,当时悄无声息地就用杏酪粥试了她,以后招数还怕会少?
南山自觉跟他不在一个段位上,可一时不知说什么,于是欲盖弥彰地鼓了鼓腮帮子,将药瓶子揣进袖兜里转过身道:“学生还有些事,便不在这里耗着了,还请老师看顾好台主……”
“去哪?”
“我很久未回去,凤娘会担心的。”南山给了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说完了便往庭院里走。裴渠见她出了门,赶紧拿了斗笠蓑衣送去,趁她解拴马绳时给她扣上斗笠,还不忘贴心地给她系好带子。
他很想叮嘱一二,但南山却利索地披好蓑衣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骑马消失在平康坊湿漉漉的北曲小巷里,闷闷的街鼓声慢慢响了起来,坊内此时也愈发热闹。北曲这里虽比不上南中二曲,来往没有什么贵客,但此时酒香脂粉气也是萦绕不散,巷中嬉笑乐声更是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裴渠将这些热闹都悉数关在了门外,进到屋内,却见沈凤阁坐了起来。
沈凤阁显是刚刚醒来,神态中透着十二分地迷茫。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乎非常不爽。裴渠走上前,沈凤阁抬起头来皱眉看看他,用嘶哑无比的声音道:“这是在哪?”
“平康坊北曲。”裴渠说着,俯身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倏地直起身甚是温柔地说道:“沈台主已睡了近乎一天一夜,饿吗?”
沈凤阁暂未理会裴渠,他复低下头去想了一想,终于想通后这才抬起头:“的确是饿了,有鱼鲙吃吗?”
“鱼鲙——”裴渠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台主还打算再吃吗?就算想吃,下官这时候也变不出来啊。”
“粥饼呢?”
“可以。”
“那送些粥饼来。”
“下官还未来得及做,不过很快,台主还请耐心等一等。”裴渠说完便出了门往西边厨舍去。简陋的窄小空间里造一顿饭出来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他甚至乐在其中。
而坐卧在床上的沈凤阁便没什么值得可乐的。浑身酸痛,根本提不起半点气力,心口则隐隐作疼,喉间还有古怪药味……他迅速将昨晚地事梳理了一遍,最终认定是入了圈套。
太师昨晚当真病危不假,但他所说有关十六娘与瞿松华的事又是否为真?南山去了哪里?骊山行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自己醒来时为何竟是裴渠在一旁陪着?
林林总总的疑问涌上心头,越扯反而越乱。因受药物的影响,他思路有些打顿,外面街鼓声已是快要落尽。而因天气原因,天也黑得比往日要早很多,小桌上一盏灯微微亮着,在照明一事上几乎起不到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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