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若想来,不用你们来‘请’也会来,是不是?”她低语轻喃,好像在问欧阳克,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不知从何时开始,心里那个深刻入骨的宽厚背脊渐渐和眼前这俊朗的面貌合在一起,不知从何时开始,竟习惯了这看似轻狂的男人时时徘徊在身边……
好在这一次醒悟的还算及时,既明知其非良配,总不见得再来一次千里追随罢……
正转身要走,猛然手腕一紧,却是欧阳克突然从床上仰起,探出半边身子,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程灵素回过头,见欧阳克唇色抿得发白,也不说话,只怔怔地盯着她。
“欧阳克,你究竟想如何?”
☆、46
欧阳克茫然眨了眨眼,仿佛全没听到程灵素的问话,只直着眼盯着她看,握着她手腕的手好像咬住了骨头的小狗,用尽全力,也不肯松开半分。
七心海棠的花种遇水则死,非要用酒浆浸透泥土方能培植。也不知是哪一位铁掌帮逝去的帮主将这些花种带入中指峰的山洞,也不知又是何人正巧在那个小小花盆边打翻了酒坛,酒落盆间,盆中浸到酒浆的一小块泥土中的几颗花种便慢慢生出根须来。
然而缺乏照料的七心海棠自然无法就如此生长,才冒了头的根须很快又尽数枯死,若非遇到程灵素,这不知在洞中待了多少年的天下第一奇毒也只能为一方山头驱尽百年的虫蚁而已。
程灵素重新买了花盆干泥,将长出根须的花种仔细挑了出来,掐去根须,和从未沾过酒种子分别种入两个盆中。
至于那掐下来的根须,她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便撒在她现在执在手里的半截蜡烛的烛心上。
欧阳克自小接触惯了毒物,体内对各种毒性到底还是有一定的抗力。但七心海棠的毒性又岂是一般可比?他虽下意识强撑着拉住程灵素不让她走,可脑中却是混混沌沌的一片空白。程灵素说的话,传到他耳中,明明听到了,却又好似什么都不明白。
程灵素叹了口气,用力一挣,欧阳克一脱手,好像溺水的人失了最后一根救命草,只觉得眼前猛然一阵恍惚,仰面往后,砰的一声,倒在床上。
程灵素叹了口气,吹熄了蜡烛,放到桌上,双手扶着欧阳克的肩膀将他往窗内推了推。只见他英挺的眉弓挑起,紧抿着唇,垂在床沿的手漫无目的的抓着被角,好像将这被角当作了程灵素的手腕。又伸手为他把了把脉,只觉得他体内真气激荡,似是用尽全力在和七心海棠的毒性抗衡。摇摇头,她拉过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转身离开。
***
清脆的鸟鸣声中,欧阳克猛然睁开眼,从床上坐起。四下望了望,只见房门紧闭,窗棂支起,江涛声声从窗口传进来,好像每一下都拍打在人心上。欧阳克先自松了口气,随即手掌一扬,啪的一声内力隔空撞到窗棂上,窗纱受力,砰的一下阖了下来,将水波声和鸟鸣声尽数挡在外面,房里一下子便清静下来。
“如今,竟听不得水声了?”昨夜程灵素那个转身而去的背影,欧阳克只当是被这和上一次梦魇中所听到的江涛声激起的有一个梦境,暗自抱怨了一声,用力摇摇头,压下心里莫名的不安。
猛然,眼角的余光瞥见桌上放着一小截蜡烛,而他分明记得昨晚桌上放的应该是他才吃了几口的饭菜!心头一震,急忙一个打挺从床上跃起,径直跃到桌边。
桌上没有一片狼籍的碗筷菜碟,只有一根燃到只有一节指节那么短的蜡烛,孤零零的放在桌上,点点烛泪,在蜡烛地下撒下一圈殷红的斑斑驳驳。
“难道……”
欧阳克顺手拿起靠在桌边的木棍,转身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隔壁便是程灵素的房间,他一个急拐,硬生生的在门口刹住身形,差点要把脸贴到门上。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房内寂静一片,欧阳克定了定神,伸手在门柱上轻轻拍了拍:“灵素?”
没人应声,于是他下意识握掌为拳,用力在门柱上敲了一下,房门吱呀一声向内而开——竟是没有上闩!
“程姑娘,我有话要和你说。”欧阳克心中惴惴,一时不敢直接入内,提高了声音寻了个借口。
房门打开,不大的屋子里一览无余,了无一人。
欧阳克心里一慌,也顾不得其他,直冲入内,四下一看,只见床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连床帐都未曾放下,而程灵素的包袱,加上她之前买回来的那些衣物、花盆,却都不见了踪影。
强烈的恐惧瞬间如同惊涛一般的卷了上来,欧阳克第一个反应便是自己又做了个梦,一个没有程灵素的噩梦!
而记忆里却清晰的留有昨日的种种,和那次的梦境不同,程灵素如何和他坠入铁掌峰下,如何为他接骨疗伤,一举一动,轻语浅笑,都清清楚楚。
欧阳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又冲出屋子。
原本地上躺满了人的大堂竟是空荡荡的,杨铁心,杨康,江南六怪,丘处机,包括那些蒙古武士,金兵,都不见了踪影。欧阳克心里大急,如没了头的苍蝇在大堂里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又一头折回,推开了离大堂最近的一个房门。
这间房内却不是空的。白驼山的四名白衣女子全都在这间房里。
两名中了毒针的女子并排躺在床上,而另两名却都趴在桌上,人事不醒,欧阳克扳起一人的肩头,忽然看见压在她手下的一张写满字的字条。
隽秀的字迹风骨累累,将一味味解毒的药物及用量写得仔仔细细,就连煎药时要注意的火候都列了出来。
“不是梦,这不是梦!”欧阳克拿着那字条看了许久,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心里的不安和
恐惧瞬间变为狂喜,除了反反复复的只有这么一句话外,全容不下其他。
可药方在此,写药方的人又在哪里?
等他定下心来想到这一点时,又立刻里里外外找遍了整间客店,却只在各个屋子里见到了先前晕在大堂的人,却惟独少了那个一直最清醒的女子。
突然,昨夜茫然恍惚中的记忆慢慢浮现上来——昏黄的烛光下一个纤细窈窕的背影越行越远……
欧阳克脸色一变,一头冲出客店。狂忧狂喜的心绪起伏令他手足有些发软,手上的木棍不知怎的在客店大门的门槛上一绊,拿捏不住,一下向侧面飞了出去。身子却还在往前急冲,来不及稳住,砰的一下,失了平衡,摔倒在地上。
原本围在客店外的金兵不知为何全都没了踪影,而此时正值江口的渡船一日一趟的送客时间,街道上却多了不少要赶着时间渡江的行人,行色匆匆,见他突然从客店内摔了出来,路过时纷纷向他这里张望。
然而欧阳克却管不了这许多,奋力翻身从地上站起来,断骨的右足落地,一阵剧痛恍如被雷击。
一个过路的老人好心帮他拾起木棍,递到他手里,问他:“小伙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欧阳克接过木棍,脑中灵光忽闪:“渡口!去渡口!”程灵素若要走,往北便是铁掌帮的势力范围,想必这时候,裘千仞正四处搜寻他们的下落,以程灵素的聪慧,定不会在这时候做自投罗网的蠢事,只有绕道向南,过江后再沿江折向西北而行,避过铁掌帮的耳目!这里的渡船一日只有一趟,若能拦得住今日的这一趟,多半就能拦得住程灵素!
他心中激动,还记得向那老人道了声谢,提一口气,展开轻身功夫,便向江边飞奔而去。
客店离江边的渡口不远,欧阳克虽奔得跌跌撞撞,却几乎将体内每一分真气都调用了起来,只花了半盏茶的时光,便赶到渡口。
一个半大的竹篷船,载了五六个要渡江的行人,竹蓬船的船顶透空,一眼可望尽船上虚实,哪有程灵素的踪影?
欧阳克仿佛一颗心全部沉入这江底,一时之间,又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寒彻骨髓。
见他怔怔的站在岸边发呆,那撑船的船夫叫道:“喂!你上不上来,不上来我可要走啦!”
“她都走了,我还要上来做什么?”欧阳克凄然一笑,一口真气一松,身子轻轻一晃,再也站立不住,腿一软,一下扑倒地上。
他自命风流,招惹了无数女子,白驼山上更是姬妾成群,纵使经过了那个宛如真实的梦魇之后,他再也没有想过其他女子,甚至……自从认识了程灵素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女子能让他再多看一眼……
本想着在回去的途中暗中想个法子将那一班姬妾都驱散了去……欧阳克又讽然笑了一笑,自嘲不已。那个千灵百巧的女子,什么都能看得透,他这一点心思,又怎能瞒得过她?一身风流,终究是配不起她……
欧阳克素来自负,自有识之日起,便从未生出过这般自怜自艾的心思来,此时心绪一起,竟一发不可收拾,心中愈发悲恸,只恨不能上苍显灵,让他回到过去,将过去那个肆意招惹女子的欧阳克狠狠打醒……
“喂!地上寒凉,你断骨未愈,坐久了可不好。”
清如泉水飞溅山涧般的声音,在欧阳克耳里好像凭空一个焦雷响起,震得他耳鼓振荡,浑身都为之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