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疏桐辗转难眠。她回顾反省自己这些年在王家忍辱负重的卑贱生活,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复仇计划。想让身为皇亲国戚的王恺满门被诛,这个想法是不是太不切实际?自己为何不能折衷呢?自己又为何一定要留在王家宅院里等待复仇机会呢?为何不借王恺的政敌来对付他呢?……
不知想到几时,在确定自己不要再返回王家宅院,不要再依靠王墨后,疏桐方迷迷糊糊睡过去。
月色透窗而入。素白的光晕落在她的脸上,轻柔的抚摸着那双略显浮肿的眼。长睫微动,秀眉轻蹙,便是在梦境中,她也带着一丝愁容。
王墨立在床前,静静的看着她。隐忍良久,他终是俯下身,抬指轻轻熨过她的眉心。
桐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我这般疼你,宠你,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可你却始终看不见我。我有时间有耐心等你慢慢记起我认出我,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喜欢上别的男人?!我那般威胁恐吓你,你私下还是背着我与他的丫鬟往来,还骗我说是十七夫人的丫鬟……
疏桐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明。
更衣洗漱好走出门去,疏桐便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晨曦初照,整个宅院都被一片金灿灿的色彩包裹。初时,疏桐还以为是石拓家那种琉璃房顶的折光,再看,便惊讶发现房顶、庭院、甬道全被一层层金黄的白果叶覆盖。
难怪昨夜行走时,听见有“窸窣”的脆响。沿着铺满落叶的甬道走下去。疏桐穿过洞开的宅门,便到了昨夜下马的地方。
秋日的晨曦中,漫山遍野的白果树摇曳着金黄的叶子,如同是用日光裁剪出的锦缎,华丽丽的铺满了整个山岭。如此绚烂的色彩,令疏桐回想起小时去探望祖母要经过的那一片麦田,也令她想起大伯家染坊里晾晒布匹的日子……
“夫人,早餐备好了。”
疏桐转回身,便见权叔躬立在门口。
纵然要逃跑,也得吃了饭问了路做好准备再出发。想清楚这一点。疏桐便露出感激的微笑道:“辛苦权叔了。”
“夫人客气了。”权叔谦恭一笑后,领着她进了院子。
在昨夜用餐的房间里,那名身着粗布裙裳的丫鬟依然立在桌旁。和昨夜一样,见疏桐进来,她便默默递上了净手的水盂。
净手后,看着餐桌上只放了一双木箸,疏桐便问道:“公子还没起床吗?”
那丫鬟只是抬头看着她,却并不答话。
疏桐正觉奇怪。旁边的权叔便道:“夫人,七儿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哑巴。有次在街头讨饭,被人打晕,是公子救了她。看她可怜。公子就让她来这里帮忙看守院子。”
听了权叔的介绍,疏桐再看七儿时,眼中便多了一丝同情。七儿却似受了伤害一般,猛地转过头去。
没想到她居然这般自尊,疏桐不禁愣了愣。
权叔又道:“公子一早就离开了,说是济生馆中有要务要处理。”
王墨走了?疏桐不由得松了口气。心下略作寻思,她便道:“哦?既是馆中有要事,那一会儿我也早些赶下山去,好帮衬着公子些。”
“公子走前特意交代了,让夫人留在山上养病。还说这地方虽然简陋,不过空气好,食材纯净,对夫人的身体有好处。”
疏桐一怔:他带自己来这里,原来是想软禁自己!
愣怔后,疏桐拾起木箸,对权叔笑道:“我身体已经好了,留在这山上,又不能替他分忧,只能无所事事,虚度终日。”
“公子和夫人果然伉俪情深,都在为对方着想。公子就是担心夫人放心不下他,专门给老朽交代,让老朽教夫人学习西域的于阗塞语。”
“公子让我学习于阗塞语?”疏桐惊讶不已。于阗塞语是西域三十六国中最为通用的语言,也曾是母亲除汉语外掌握得最精深的语言。王墨为何要自己学习西域的语言?
“济生馆在西北开了不少分馆,公子过些日子可能要去查看经营情况,夫人学一下怕是路途上更方便一些。”
济生馆开得最远的,也不过是玉门关外的伊吾,离使用于阗塞语密集的龟兹、焉耆、乌孙、于阗一带还远着呢。上一回,为了夺取“绝响”,他让自己学习奏琴,这一次,他又是动了什么心思?
心下在猜测王墨的用意,面上疏桐却道:“权叔会于阗塞语,莫非是在西域生活过?”
权叔叹气道:“不瞒夫人,老朽以前是鸿胪寺的译臣,只因八年前曾替主薄白慕一家的谋反案鸣不平,就被罢免削职,逐出玉门关外。前几年,也是想念洛阳的妻女,才悄悄溜了回来。”
八年来,这是疏桐第一次听外人提到父亲的名字。疏桐眼眶一热,心潮起伏,险些就想开口告诉他自己就是白慕的女儿了。
权叔又接着说道:“只是老朽千辛万苦回到洛阳,才知道妻子早在我被逐之日就投井自尽了,女儿这些年也不知流落何处。万念俱灰下,老朽想要追随泉下妻子,服下剧毒后却被公子救下……”
听着权叔讲述他和家人生离死别的悲惨遭遇,看着他鬓发霜白的苍老容颜,疏桐心下竟是格外难过:他也是被父亲的案子牵连,才会历经这般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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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深藏不露
怕被权叔看出她眼眶中的潮湿,疏桐忙垂首假装喝粥,将头埋在了粥碗之上。
若没有王墨这层关系,疏桐或许会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权叔,与他一道分担失去亲人的悲伤。而此刻,她只能强忍眼泪对他说:“权叔,你把我当你的女儿吧。”
权叔一怔,随即摇头道:“老朽怎敢如此僭越?”
疏桐道:“我自小父母双亡,看着权叔便十分亲切,以后有机会,我会帮着权叔寻找姐姐。”
权叔看着疏桐,突然道:“说来奇怪,我第一眼见到夫人的时候,也觉得十分面善……”
莫非小时他见过自己?
疏桐心下一紧,当即笑着转移了话题:“这米粥是七儿熬的么?里面加了什么,喝起来这么香糯。”
七儿看着疏桐,虽然没法开口,但面上的表情明显比先前柔和了一些。
用完早餐,疏桐道:“这附近的山岭一片金黄,好生漂亮,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下午再回来学习,权叔你看行么?”
权叔躬身道:“夫人尽管去吧。公子今晨突然要老朽教夫人学习于阗语,我这边也要做些准备才能开讲。”
疏桐求之不得道:“那就有劳权叔了。”
出了宅门,疏桐举目四望,除了金黄茂密的白果林,全然看不见有下山的路。她仔细回忆昨天夜里来时的方位,大致判断出是在宅院的西南角,便穿过白果林。往西南方向走去。
林中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脚步踩上去摩挲出柔软的“沙沙”声。初入林中,疏桐还有方向感,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望着四周几乎没有差异的白果树,渐渐便有些疑惑了。再到后来,别说是辨方位,她连回宅子的路都找不到了。
茫然立在白果林中。疏桐这才后悔自己入林时没有做好记号。
她先是蹲下身,想在地上寻找自己走过的痕迹。奈何穿林而过的秋风早就吹落了新的叶子,覆盖了来时的印迹。
半个时辰,以自己的脚力来说,应该走了不过十来里路。若是爬上树去,说不定能看到那幢院子的位置。
疏桐望了往望身旁那株两三丈高的白果树,随即挽起宽大的衣袖。兜起裙摆扎进束腰中,抱住树干便往上爬。
粗粝的树皮磨得手心生痛,疏桐没爬几尺便支持不住滑了下来。明明自己小时候爬树很厉害的,为何会退化得这么厉害?
朝手心哈了口气,疏桐不甘心又往上爬了起来。这一次,憋得满脸通红,终于抓到了一个树杈。疏桐一手攀住树杈。正想借力往上挪,一道灰影倏忽从眼前窜过,惊骇之下疏桐手一松劲,人便急坠落地。
“啊——”一声惨叫之后,疏桐躺在了落叶之中,才知是一只灰毛松鼠蹦去了旁边的树上。
疏桐咬牙忍痛,撑着地面正要爬起来,一双手便扶上了她的胳膊。疏桐转回头见是七儿蹲在身旁,顿时吃了一惊:她在跟踪自己?
站起身来,疏桐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挂了好几道口子。青玉发髻也在落地时折断了,一头长发披散在肩。七儿虽然口不能言,但从她那有些好笑的眼眸中,疏桐知道自己此刻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是看树上结了那么多白果,寻思能不能摘些回去炖菜……”疏桐一边拍打衣裙上的泥土一边尴尬解释。
七儿闻言皱了皱眉。
“真的,白果炖鸡可好吃了。”疏桐又补充了一句。
闻言,七儿仰头望着树梢,随即手臂一抬。“唰唰”两声后,一串挂满白果的树枝便沉甸甸落了下来,七儿身影一滑,一手接住树枝。另一手接住了一把五寸来长的袖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