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在泊熹若有似无的,极其无法忽视的视线下将袄裙穿好了。
因还不知道自己这是要被带去哪里,出于小心为上的目的,和龄将自己打理得分外齐整,头上也梳成了普通宫女的发饰,连朵绢花也不敢戴,整个人瞧着十分朴实简单,就连面上的表情都显得很纯良。
泊熹看了一眼,起初没理睬她,待跨过门槛,他眉头蹙了蹙,不解问道:“你的头饰呢?”
要出席大场面了,竟连个像样的首饰也没有么。
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出院门就瞧见了站在夜色中沉默如雕塑般的锦衣卫们,一颗不安躁动的心笔直向上往嗓子眼儿提。
泊熹咳了咳,提醒她回答自己。
和龄有点儿骄傲,开了话匣子道:“这个时辰了有谁珠翠满头的吗,我猜你是要带我去受审?…等审问的人瞧见我了,看见这么一张纯善的好人脸,想必也不会忍心将谋害皇嗣的罪名往我身上揽的,我何德何能,好好儿的硬要去害人么?又不是作死。”
边回答边瞧后面尾随着泊熹的一班锦衣卫们,那群人无声无息的,就只那么跟着,同他们保持着七八步的距离,她就算仔细听也不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
冷不防走在前面的泊熹停了下来,和龄没留神,一头撞在了他后背上。
“这就到了?”她暗自紧张,左右四顾着,心话儿说这才出坤宁宫多久,黑灯瞎火的,别是要害她的命…?
为这个想法在心中狠狠一惊,和龄抚了抚心口,留神泊熹的一举一动,他把手中的手提式羊角宫灯让她握着,淡声道:“等我一会。”
她没来得及追问,他就快速走远了。
起了风,风中有醉人的桂花香。
泊熹回来得异常迅速,他摊开掌心,里头卧着一朵四色渐变的凤仙花,上头还沾着晶莹的夜露。
和龄歪了歪头斜瞅这花,“采花儿去了?”采花,大盗?
“别动。”泊熹执起墨绿的花梗,扳正她歪着的脑袋。
还没给姑娘戴过花,人一旦手生就显得笨拙。
他比对了下位置,仔细地将那枝凤仙花簪入她乌蓬蓬的发髻里。
和龄抬手去摸,却被他拍下,遂不自在地吮了吮唇,嘀咕道:“别呀,跟个花痴似的,叫别人以为我张扬。”
泊熹很不以为然,据他所知当年的良妃是喜欢凤仙花的,又爱用凤仙花的花汁染指甲。
这花儿清远的香味想必是纯乾帝午夜梦回也记忆犹新的。
和龄戴着它,更易唤起皇帝对过去的记忆。
见她还是不老实地边走边拿手去摸那花,叽叽咕咕好像随时要摘下来似的,泊熹有点头疼。
“别摘它,”他提起宫灯照亮她盈盈若水的眸子,莞尔道:“就这么戴着不好么?我瞧着,和龄戴着很是不错。”
她抿着唇眼神闪躲地觑他一眼,“…真的?”
泊熹微微颔首,接下来,她果然不再去碰那凤仙花了。
是因为他的话么。
他感到快活,然而心中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寥落贯穿了身体。和龄现在觉着他百般儿好,那是因着她不晓得自己的真实身世。
倘或一会子知晓了,会否就此同他疏远起来?
他知道她爱胡想,只不知届时她会怎样理解他送她进宫的用意。
到了眼下和龄将回归原位这节骨眼儿上,泊熹才逼迫的自己不得不承认———的确,在与她相处的日子里,潜移默化,是他愈发贪心了。
蓦然发觉,这万里江山他想要,而和龄,他也想要。
*****
却说泊熹一路将和龄领进了灯火通明的景仁宫,他们甫一进去便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
和龄不安地看着泊熹,可他自进殿内便不再同她有任何的眼神接触,仿似全然不识得她似的。
“皇上,这便是坤宁宫的宫女和龄。”泊熹向上禀道,随之半退着站定在一边,面上无波无澜。
皇后扫了他一眼,也不露声色,只是偷眼观察着皇帝的表情,好奇兴奋之余,又奇异地觉到紧张。
和龄不敢东张西望地打量,她低着头裣衽跪下,头低低地叩到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方砖沁冷,在这秋寒的夜晚,她跪在地上尤其感到一股叫人颤栗的凉意从脊梁骨一路通过去,身上激起一层栗,紧张得连请安的话都说不囫囵。只能僵硬地保持着叩拜的姿势,发怵发得无边无际。
“哑巴么?”
上首皇帝眉心微抬,他此刻是瞧不见远远跪着的和龄的样貌的,唯有她发鬓间簪着的那一枝凤仙花将他的注意力向她牵引。
皇后揪了揪帕子,静观其变,边上立着的樊贵妃却掩唇娇笑道:“皇上,这丫头嘴巴可伶俐着呢。那一日臣妾得到了皇后娘娘的首肯,召了这宫婢询问她是否杀害了我景仁宫安倩一事,她那时可是———”
“慢着,”皇帝在眼尾按了按,挑眉打断她道:“如此说来,这竟是个惯犯?”
樊贵妃这么说无疑是成心把事情抖出来,低声道:“臣妾可不敢有这个意思。皇后娘娘着意护着这丫头,臣妾都不曾问上几句话,她就被娘娘使人带走了。”
这么轻巧的几句机锋就把皇后变成了一个仗势欺人的。
萧皇后忍得后槽牙发痒,她晓得樊氏的想头,不就是因和龄现下扯进了窦贵人这事里,她自觉和龄便再生得同良妃厮像,皇上也不会因此有所青眼么。
愚妇!
亏得此番自己掌握了先机,洞悉了和龄的身份,否则此刻焉能这般不急不躁坐得安稳?
和龄在下面身子都快抖起来了,皇后的沉默不言叫她误以为皇后是怕了樊贵妃,而皇上的声音听起来又极冷,像寒冬腊月里的冰水,兜头灌进耳朵里。
正神思杳然,面前乍然出现一袭明黄色的袍角。
皇帝微倾了身,袍下露出张牙舞爪盘着祥云纹的威武金龙。他什么也没说,闲庭信步一般,伸手摘下了和龄发鬓间灼灼娇柔的凤仙花。
微闭了眼,皇帝把花苞放在鼻端深深地嗅了嗅,他不耐的心情因这朵花而有所舒缓,凉凉启唇道:“不是哑巴便好。你倒与朕说说,因何会戴这枝花前来?”
话毕将花掷在了地上,寒声道:“若答得叫朕满意,朕可考虑留你个全尸。”
和龄上下牙关颤了颤,把脸抬起来一些儿,余光里看见那朵被丢落的凤仙花,花瓣都散开了,形如一具被凌迟的尸体。
一时战战噤噤道:“回皇上的话,这花是…”总不好将泊熹说出来的,和龄咬着下唇,欺君就欺君了!抬头道:“这花是奴婢经过园子时顺手牵的,瞧着好看,没多想就戴上了… …”
看清她半截面容,男人的瞳孔猛然紧缩起来。
纯乾帝耳边嗡嗡作响,和龄说什么他也听不真切了,只是如一只漂泊在海上的舟楫,心绪受海潮影响大起大落。
他一把揪住了她的领子,粗鲁地拎得她脚尖半点着地,脖子卡得难受。
这样一张似乎只在近来睡梦里频频出现的轮廓,眼下却猝不及防冲进现实里。
皇帝毫无准备,她的容光涨满他眼帘,他骨节收得更紧,语意森寒切齿,“… …告诉朕,你究竟是谁?”
☆、静夜燃
她是姑娘家,如何会同皇帝一般高。
此时强行被纯乾帝揪着脖领子高高拽起来,几乎与他平视———
那道冷冽中夹缠着明晦不清的男人视线与和龄被向上提起的领口一齐卡住了她的脖颈,和龄觉得呼吸不顺畅,努力踮着脚尖在地上磨着。
“朕说话你没有听见么?”
皇帝手上力道不减,和龄憋得脸都红了,她想回答啊,她是宫婢罢了,还能是谁?但皇上就这么拽住了她的衣领她还怎么说话,呼吸益发的困难,简直快要窒息过去。
情急之中和龄把手胡乱一抓,扣在了皇帝腰间的玉蟒带上,借着力,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可是说点什么呢?今儿她横是死定了,谋害皇嗣啊,这是诛连九族的大罪…!
不过还好,她没有九族可以让皇上诛杀,唯有一个哥哥。
他们都不知道他的存在,除了泊熹。
皇上刚儿说了,她要是把因何戴着凤仙花前来答得叫他满意,就会赏她一个全尸。终究要死的,她突然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只是…皇上却为何突然变得这般古怪?
这样的眼神,她确定自己曾在太子眼里见到过,可比较起来,显见的眼前这双幽闭深沉的眸子更为深刻,深刻到好似一把锐冽的刀,划破了她的脸,正注视着另一个人。
和龄情不自禁一抖,皇帝却把视线下移落在了这小宫女扣在自己玉蟒带的指尖上。
他大反常态全无动怒迹象,反倒凝视着她圆润莹白的指甲,觑着那指甲盖儿上浅浅一层粉白的晕。
依稀恍惚了,记忆开了道口子,想起一些很久没有再想起的事。
淳则帝姬幼年时候索求她父皇抱抱,总是耍无赖似的,要么抱住了父皇的大腿,要么踮着脚尖去抓他的腰带。
她人小,压根儿没有什么大力道,那时候纯乾帝便总是不禁意低了下巴,瞧见女儿莹白粉嫩的指甲尖尖… …长臂一伸将软乎乎的女儿捞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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