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朝听了缓缓笑开,“如此就多谢祁兄厚意了,你去吧,我很快便去寻你的。”
祁钦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他唇边的笑意也如湖心的波纹,一圈一圈荡然无存。转身看和龄,她也看着他,两张相似的面容有相似的表情,他问她,“姑娘觉得中原怎么样?”
和龄眼睛骨碌碌一转,一面往门边上挪,一面应付他道:“中原多好呀,好山好水,连汉子也比关外的水灵。我看你比那劳什子大档头人好,同你说句知心话,其实那权大人他真的不在意我的,你们便是把我挫骨扬灰人家也不能动容,这世上啊,除了我徳叔谁也不会为我掉眼泪。”
说着话已经站定在门外,他从善如流,也跟着和龄走到门外。
“姑娘不是在寻哥哥么,”盼朝压抑着心潮,把手轻轻放在妹妹背上,指尖略略收紧,他带着她下楼,若有所思地道:“如果找不见哥哥,便不回关外去了?”
“不回。”和龄肯定地说,她有点意外这位大人一句也不提叫她给东厂做细作的事,两人在街上走着,她时不时偏头看他,不觉就想靠近。
盼朝注意到她的视线,他回以微笑,问她往哪儿去,和龄自然是要回指挥使府的,她麻利地一指街角,“大人若有事便自忙去,我出了这条街自己走就成… …”
“还是我送送你吧,这世道不好,天子脚下也多是地痞流氓。”他眼里染上笑意,“姑娘玉雪美姿容,被人轻薄了可就不好了。”
自己的亲妹妹,怎么夸都是不亏心的,盼朝说得一脸自然,眼里甚至蕴着令人动容的暖意。
“真的么?”和龄摸摸脸,心下腾起陶陶然的喜悦,没有姑娘不爱人家夸自己生得好看的,她轻咳一声,丝毫不吝啬言辞,“哪里哪里,大人才是谪仙之容,貌若潘安,满城的姑娘见了您都要走不动道儿了——”
“哦…那和龄也走不动道儿么?”他翘了翘唇,买了只糖葫芦递给她。
和龄咯咯咯地笑,“我不能,我有非同常人的定力,一般姑娘比不得的。”
她抓着糖葫芦也不吃,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却不知一行一言皆落入不远处一双冷沉的眸子里。
和龄心里生出种奇怪的想头,腼腆地朝他笑,眼睛却滴溜溜往人家胸口瞄。就是可惜了,她不像大戏里的妖怪能有透视眼,不然铁定一瞧一个准儿。
将到指挥使府门前,盼朝心道她果然还是回来了这里。
也罢,既然和龄曾救权泊熹一命,想来他也不见得害她。倒是再过些时候,他只怕得想法子把妹妹放在自己身边。毕竟放着她在外边不能时时见到,他终究是不安心的。
以盼朝的身份不适宜再往前了,两人在街角的树下停下来。
和龄朝府门口望望,老远就见着那两个敦实又傲气的大石狮子,她想起泊熹来,叹了口气,转脸却对盼朝笑得馨馨然,“今儿多谢大人了,您真是大好人!”
他心里称意,抬手宠溺地在她头顶心抚摩,正要开口,不妨几步开外猝然响起树枝断裂的声音。
和龄扭头瞧过去,意外见到泊熹冷着脸阴沉沉朝自己笔直走来。
他走得很快,云纹皂靴踩到地上断裂的树枝,一路咔咔作响,显眼的麒麟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饶是外貌丰神俊朗,却难以掩住浑身散发出的凛凛煞气。
泊熹很不高兴!
和龄心头咚咚咚地跳,这么些日子住在一个府里却没见着面,今儿甫一见着,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得他这样。
“泊熹,你今儿回来得真… …”
真早。
她话都没说完就被泊熹拽着手臂扯到身后,他警告地看了顾盼朝一眼,视线最终落在他方才触碰到和龄的那只手上。
唇角不期然扯起个冷硬的弧度,说出的话却阴阳怪气,“顾兄今日以临时有事为由早早便从镇抚司离开,我还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怎么,你却在这儿么?”
☆、八重樱
盼朝侧头看被权泊熹掩在身后的和龄,她也正伸着脑袋,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仿佛是被权泊熹拉扯得痛了,女孩儿纤细的眉尖微微蹙着,却没发出声音。
“权大人。”他把目光重新投向权泊熹,略一躬身算是施了礼。
权泊熹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那么他自己呢,好好的此际本该坐镇北镇抚司的人,如何突然现身?
“您这话叫我不解,我莫非是不能够在此出现的?”盼朝也不正面回答,他因何现身于此估摸着权泊熹心中有数,倒是他这副护犊子的架势让他纳罕,原来和龄在他心中竟然占了分量?
泊熹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情绪外露,他素来是沉着的,何况是同东厂的人多哆嗦。
握着和龄的手慢慢松弛开,掖进宽袖里。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不自觉摩挲几下,转头看见和龄明艳生动的脸容,心头忽而一阵茫然。
泊熹唇角微抿,认真地看了和龄一会儿,突然一言不发抛下他们提袍走了。
和龄虽然觉得今儿的泊熹异常古怪,却也没往心里去,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其实她最怕他找人家的麻烦,人家顾大人是好人,也算是把她从祁钦手底下捞出来了。
说不出为什么,她对这位顾大人有天然的好感,自然了,人家顾大人生得好面貌是一方面,和龄对长得好看的人都有好感,然而,除此之外,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牵引着她,让她觉得他无比亲切。
和龄匆匆瞥了远去的泊熹一眼,他的背影匀染在夕阳的光晕里,周身镀上一层暖橘色的金边,乍瞧之下像极一幅带有凄凄朦胧意境的久远画卷。
她收回视线,盼朝却一直看着她,浅浅含笑的面上若有所思。
“今儿多谢大人送和龄回来,我打心儿眼里感激您,往后等我有钱了我请您上京里鼎好的酒楼里吃酒去,”她眸子里涌现出一抹向往的色彩,“正好我还没去过,不过等我有钱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咳…那什么,有缘再见吧!”
她余光里瞧见泊熹越走越远了,急着想追上去,故此说完那几句算作作别的话就提着裙摆跑开了。鬓间长长的珠串在光线里忽闪,她身条儿纤瘦,跑动起来却阳光又健气,飞扬的裙角如同一只鲜焕的斑斓蝴蝶。
盼朝目不转睛看着妹妹跟上权泊熹,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里他才缓缓地垂下眼睫。
尘封的记忆陡然破茧而出,他记起妹妹小时候被皇父抱在膝上逗乐的场景。那一口小小的白牙,无忧无虑的小脸,如今随着年岁变迁俱模糊不清了。
他和妹妹一样,本该金尊玉贵地长大,如果不是樊贵妃——盼朝握了握拳,面色一刹那阴鸷无比。
樊贵妃该庆幸的,是他成长得这样慢,叫她得以在谋害亲生妹妹后依旧坐在锦绣堆里,心安理得苟活十数年之久。
他会亲手要了她的命。
*
却说和龄跟着泊熹回府,他一路直往他外院书房里去了,一路上并不理睬她,不但不与她讲话,而且将她视作隐形人一般。
和龄怪委屈的,她是猜不透泊熹心里所思所想的,都说女人的心思难猜,要她说权泊熹这大男人的心思也难猜的很。她跟着他到了书房门首,正欲抬脚跟进去,孰料他前脚进门后脚便“砰”的将门关上了,险些儿夹到她的鼻子!
和龄气得跺脚,隔着门唧唧歪歪一大通话的说,连挂在纱窗前的画眉鸟都闲她吵,叽叽喳喳冲她叫嚷着以表示不满,泊熹却不为所动,好似压根儿听不见她的声音。
和龄蔫头耷脑的,这么久不见面了,她不过是想和他坐下来好好说说话儿罢了,他为什么总是躲着她不见?
她又不是吃人的母老虎,她虽然轻薄了他,亲了他一口,可是他不乐意了满可以亲回来的嘛,再说了,她长得多俊呀,连顾大人都夸她,他为什么就看不见她的好呢?
和龄又蹲坐在石阶上,她支着脑袋看院子里种着的几株八重樱。
八重樱娇美,花枝上累叠着一串串的樱花,自有它独有的层层叠叠直至人目眩神迷的秀美,淡淡的粉,淡淡的白,并不如何热烈奔放的颜色,慵懒地倚在枝头,却叫人望而心折。
她记起有一日见到笃清在给这几株樱花浇水,笃清是泊熹身边信任的人,几乎如影随形。他不知怎么有兴致,笑嘻嘻告诉她八重樱的花语——
你言而不决中的温柔和耐心。
和龄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问笃清泊熹喜欢他自己院子里这几株樱花么,笃清的回答也不甚详细,但是她听出他的意思,合着是泊熹的母亲喜欢八重樱。
这么说来,她还从未在这个府里见过泊熹以外的主人,他的父母呢?亲人呢?难道他和她一样无亲无故么?
和龄惘惘地想着,有点同情泊熹,她想他们说不定真就是亲兄妹。
正当时,忽有几个丫头说笑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和龄歪着身子看过去,但见几个面熟的侍女提着热水进了浴房。空气里仿佛还有热水氤氲的雾气,和龄定定地望了一会儿,腾的一跳而起,泊熹这个死洁癖,日日都要沐浴熏香,而她等了这许久,果然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给逮着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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