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龄指尖益发显得苍白,泊熹很少像这样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更可怕的是他说的都是对的,她毫无招架之力。
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些,和龄坐如针毡,她像被父母教训的孩子,鹌鹑一般埋着头,叫人瞧不见她此刻神色。
和龄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骗你,如果我知道最后会变成这样,我必定不会告诉哥哥。”她的脖颈有美好的弧度,几撮碎发恹恹地垂在脖子上,伴着灯影显得凌乱而落寞。
“哥哥是顶天立地的人物,他答应过我不说出去———”
“是我太天真了,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那 时候告诉哥哥是因为恐惧,我…你在竹林发现了我却不露面儿,我亲眼看见你杀了密果儿,我以为你接近我不过是别有用心… …我很害怕,正巧那天哥哥回来了…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我只是怕你会…我应该考虑到的,如果连我都会疑心你,视你为大患,何况是哥哥,他必然不会放任你这 样的威胁存在。”
她不停地解释,又仿佛只是喃喃自语着说给自己听,给自己一个理由,越说头越埋得深,都快钻进脖领子里去了。
泊熹身体向后仰了仰,沉默地注视着和龄———他在诏狱牢房里有一瞬间是真的起了杀意,他恨死她,恨她的隐瞒欺骗,更恨自己会喜欢上姬家的人。
如果杀了她,兴许就不会再有痛苦和抉择,也不用为了迁就她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其实从没有真正怨怼过她,他怨的只会是自己的大意和轻信,以及在这之后依然割舍不下的所谓爱情。
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无形无像,却时时刻刻蚕茧一般拢住他的心,叫他见不到她时恨意凛然,她在他身边时却温暖如春。
一阵气血上涌,泊熹抬袖轻咳,和龄立马从自责纠结的心态里撤出来,她放下小盒子抓住他肩膀,“怎么了?为什么总是咳嗽呢?是不是在牢里寒气入体?”
她霍的站起身来,原地绕着圈子踱了踱,右手握拳在左手手心一敲,道:“我出去问老乡家借用一下灶间,受了寒就该喝姜汤,热热的一大碗灌进去,保不齐第二日就好了啦!”
他叫住她,“老乡都睡了,这会儿出去不合适。”
和龄“哦”了声,腾挪着步子又重新在他身边坐下来,两手绞着衣角,温温吞吞地开了口,“就让我照顾你吧,好不好?我会做饭、洗衣服、略通医理。”
她歪头掘地三尺地想自己的好处,掰着手指头道:“我还会打络子,这个过去不会,是入了宫后安侬教我的,我觉得我心灵手巧什么都一学就上手,我现在还会写很多字儿,和我在一处,你又不亏的咯… …”
听 泊熹没声响,和龄暗道他是在听自己说话,便鼓足了勇气,把话说到了点子上,“我在宫里也没闲着,我明里暗里偷摸着扫听过了———当年你爷爷是皇帝,你是皇 太孙,我还不曾出生,唔,这不重要…我的意思是那会儿你也不过是个小豆丁,我不知道你所了解的真相是什么,和我的有没有出入。”
泊熹面色微动,黑魆魆的眸光里闪过什么,快得叫人难以捕捉。
和龄咬了咬唇,说道:“当年造反的事,不全是我们姬氏的错,顶多,顶多就是个推波助澜。我知道这里头还有个王氏一族,不过王氏前几年犯了罪满门都被抄家问斩了,你也不能寻到他们报仇。”
她 说到这里小心地觑了他一眼,见他面不改色便继续道:“当年我爷爷被推到了明面儿上,暗里其实是王氏和别个党羽在操作,最后我爷爷自然不干了,就坐收渔利取 而代之。认真论起来,‘闻人氏一个不留’的命令是打那时还大权在握的王氏口中出来的…我知道,我不该为爷爷辩白,他那时候必然也有反心,其中做了什么已不 得而知了,可我爹爹,我哥哥都不曾参与,考虑到这些,你还是执意要寻仇么?”
和龄以为泊熹会对自己的话提出质疑,没成想他轻飘飘地弯了弯眼睛,“王氏满门处斩,你道只是偶然?”
当年泊熹完全掌控了锦衣卫,办下的头一宗案子便是处死王氏满门。
朝中众人因此都道权泊熹是个阴狠毒辣的,又有人认为他是拿王氏做筏子杀鸡儆猴才罗织罪名。那时的王氏已比不得前朝,他家本来是存心要篡位的,却没成功反为姬氏做了嫁衣,自然而然便收敛许多。甚至族中子弟都少有在朝中为官了,怕的就是遭到现今坐在龙椅上的姬氏报复。
他们万万也想不到在如此低调的情况下还是逃不过去,临到死了也只以为是权泊熹受了上头的暗令才致他王氏满门于死地。
和龄打了个机灵,瞳孔放大看着泊熹,讶然道:“原来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在报复完王氏后还要一心一意向姬氏下手?
这话突然卡在了唇边,她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
人和人的相处,有时并不是其中一方话不说囫囵了就真猜不到的,何况是和龄之于泊熹。
他把和龄的小盒子拿在了掌心,指腹在边沿缓慢地摩挲着。农家的窗户不牢固,外头风吹得急,屋子里从刚才起就响起闷长的“咔嗒咔嗒”声,和着外头的风声,真鬼哭狼嚎一般。
和龄也不知真害怕还是假害怕,借机往泊熹身上凑了凑。他没有躲开,反而意味深长地低头对上她的眼眸。
“你想知道?”
“嗯,想知道!”和龄急急点头,典型的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她轻轻环住他的腰,“…天儿冷,我暖着你。”
泊熹反常地低低笑了起来,苍白孱弱的面色竟因他的笑容回转了几分。和龄看得痴了,仰着脸一动不动。
他不以为意,握住她冰凉的两只小手,面上神情又变得极为寡淡,眸光里却蓄着浅浅的迷惘,低声道:“设计屠尽王氏满门后,我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活下去是为了什么。你祖父的所作所为决计不会干净,否则他坐不上那把叫人争得头破血流的龙椅。
然他早便进了棺材,你父亲... …为政无功无过,诚如你所说,他并不曾参与当年的血雨腥风。他不过如你一般,恰巧投生在姬氏,恰巧继承皇位,享受前人种下的恶因结出的果实。”
泊熹呓语一般轻轻说着,蓦地抬起和龄的下巴,语气忽而变得阴鸷,“我的亲人一个不留都死绝了!若你是我,你待如何?”
她怔忪地看着他,张口结舌。
他过早品尝了人世间最深沉最苦寒的孤独,一路长大从仇恨中汲取养分,好像一株常年不见阳光的植物。
和龄抖着唇,捧住他的脸颤巍巍地吻了上去,她生涩地摩挲着他的唇瓣,逐渐将脸贴在了他心口。
“今后你不会是一个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等我们成了亲,我就是你的亲人,好不好?”
她用哄孩子的口气和他说话,手臂在他僵硬的身体上微微圈紧,温暖的笑花在嘴角漾开来,“泊熹,我是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泊熹有一颗脆弱孤独的心,暖妹子来暖一暖 ~~ ~
☆、第106章 雾乘星
“我的?”
他面上表情瞧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是眉梢微微地动了动。
和龄愈发把泊熹揽住了,但是他 身上有伤,因此上,她只是把手臂照着他腰围的弧度轻轻拢着,脸颊蹭在他肩窝里,“让我帮你上药好不好,你身上有伤,我又不是死的,怎么能看着你自己给自己 上药呢,再说了,”她的手不敢太过触碰他的背脊,声音低低地道:“你后背上…也有伤吧?自己却怎么能成呢?”
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暖融融的爱意,鼻息咻咻地道:“我不要念绣帮你上药,笃清也不成,泊熹有和龄啊,你受伤的这段时日有我照顾你就够够的了,他们都不及我贴心,真的…!”
没见过这么夸自己贬别人的,念绣心思不纯泊熹知道,笃清却不同,笃清心思细腻比女人也不差。
起初被抱住时还有些僵硬的身体渐次放松下来,她头顶的发丝在他下巴处轻轻地旋磨,有点儿痒。
她适才一番话发自肺腑,他是男人,不是仙人,自己心里头装着的人拱在怀里说出一番这么样暖心的言论,哪有不感动的?
泊熹心中暗暗思忖着,报仇不报仇是后话,认真来说他的大仇在王氏陨灭后早已了结。不过,对姬姓的恨意不及王氏,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真能忘怀的。他不是能被爱情轻易冲昏头脑的人,和龄是他所爱,可她身后的家族毕竟容不得他们。
如此艰难的境地,到底怎样破解,如何两全?
窗户和门板同时都被外头的风吹得“哐哐哐”响声大作,现今儿天气着实是冷,好在还不到滴水成冰的时候,否则他们这一床被子和像是漏风一样的窗户这一夜指定是要受罪的。
和龄在泊熹怀里蛮舒服,如果可以,她真想一辈子就这么赖着他,一伸手就能拥抱住他,用她的一切让他多笑笑。不是有个成语念作“笑口常开”嘛,泊熹脸模样儿生得好,笑起来比冷着脸迷人多了。
再温暖的怀抱也不能长久停留,至少现在不能。和龄就坐直了身体,她不用等他的答复,她估摸着他还是不肯她为他上药,这点其实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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