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泊熹和万鹤楼告退出了南书房,泊熹忙于福王一案,还不晓得皇上与樊贵妃究竟因什么缘故才闹成这般。说不好奇是假的,却不会过问万鹤楼。
倒是万鹤楼皮笑肉不笑同他说了些官面上的话,泊熹淡淡应对,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万鹤楼眼角闪过锋芒,笑道:“贵妃娘娘那头还有事传召咱家,咱家便告辞了。”说着踅过身威风八面在一众人簇拥下消失在甬道尽头。
宫墙一角上闪过一抹粉色的裙摆,泊熹抬眸望过去,但见笃清在那头朝着墙壁那一头的人说话。见他来了,忙道:“大人,是仪嘉帝姬在这儿等您!”
他不说他也知晓是谁。
泊熹唇畔携了丝若有还无的弧度,见了帝姬也不作礼,只点了点头,形容儿并不热络。
仪嘉帝姬却不同,她是樊贵妃所出,樊贵妃就这一个闺女儿,宠的什么似的,帝姬平日见了谁都拽的二五八万,唯独在面貌冷俊的指挥使大人跟前露出小儿女温婉的一面来。
她唤了声“大人”,拿眼斜没眼色的笃清,笃清再瞧他们大人,后者微一颔首,笃清便过另一条宫道上远远去了。
仪嘉帝姬爱慕泊熹是樊贵妃看在眼里的,往日并没有阻拦她这想头的意思,仪嘉自己心里头清楚,想着来日是可以求父皇指婚给权大人的,便一直不拿泊熹当外人。
“大人近来入宫少了,很忙么?”她卷着绣着金丝蝴蝶的手帕子,不时拿眼觑他。
泊熹唇角的笑弧加深了,眸中却没有什么笑意,模糊解释道:“福王一案牵连甚广,又是皇亲,这里头门道儿多,搅得人焦头烂额… …”
他说的这些她都不敢兴趣,过了好一会儿,仪嘉帝姬突然张口问道:“听闻昨儿大人家中来了个野丫头,可是真的么?”
泊熹闻言,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挑,这事仪嘉帝姬是从何处听来的并不难猜,偌大一个皇城,除了万鹤楼不做他想。
万鹤楼一早瞧出帝姬对权泊熹有意思,这于他是大大不利的。
因此时刻留意,就盼着权泊熹身边多个女人,没成想还真被他盼出一个来!这可真是欢天喜地。
“真假又如何呢。”
泊熹漫不经心说着这话,和龄的脸却从他看似平和的眼底一掠而过。
他敛眸,抚了抚袖襟上微微浮起的绣纹看向面前养尊处优的皇室花骨朵儿,薄唇微勾,笑问道:“帝姬原来在意微臣身边有女人么?”
☆、春意荣
众所周知,锦衣卫指挥使权大人不近女色,非但烟花之地勾栏院他不入,便是他府里头,连个开了脸的丫头也没有。
虽说皇帝的意思是希望锦衣卫们都不沾女人,然而毕竟是年轻有为血气方刚的年纪,权泊熹竟如同个道士和尚一般,日常打交道的朝臣们表现上畏惧他,暗下里看他的眼神却不好细究。
仪嘉帝姬一直以来心仪的除了泊熹的相貌行事,不能不说他不近女色的好名声也是她倾心的关键。
然而冷不丁她清早听见个消息,言之权大人打敬粉街酒肆里头带回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这是何道理?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相信,又听他带着暧昧的声口问自己在意他身边有女人与否。
仪嘉帝姬心下思忖他莫不是在试探她,便鼓起勇气直言道:“想云对大人的心意大人是瞧在眼里的… …”她多少有点羞涩,其实也是因到了婚配的岁数上头,有了瞧进眼里的俊才便显得迫不及待,“大人对我,也是这个意思么?”
他们站得隐蔽,远处有宫人手捧漆盒低着头于红色宫墙间穿梭,泊熹抬头看,边儿上墙壁根底在岁月的抚摩下泛出一层昏暗的白,墙壁顶上却冒出了鲜绿蓬勃的一丛丛杂草,顺着混乱的春风东南西北没个定性地飘动,无根的水草似的。
他掖了掖黄色麒麟袍宽松的袖摆,视线转到仪嘉帝姬期待的面孔上,唇角微垂,显得极为淡漠,“我对殿下是哪个意思…?微臣对皇上对太后娘娘乃至贵妃帝姬皆是一片赤诚之心,殿下如此说,倒叫臣迷糊起来。”
他这是摆明了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仪嘉帝姬满脸通红,一块儿帕子在她手指间扭转,仿佛要被扯碎了。
帝姬自有帝姬在身份上的骄傲自尊,仪嘉没想到自己竟是这样容易便被拒绝了,往日他是不会这样对自己的,纵然有些若即若离,却不会叫她下不来台。
“大人是对我从来就没有那份想头么?抑或——”仪嘉拿眼觑眼前风度端凝的人,他不言声的时候像是一块沉寂的湖泊,湖面上笼着雾茫茫的轻烟,时刻写意从容。
仪嘉不肯死心,追问道:“大人已有心仪之人了么?”
“并没有。”泊熹道。
他想也未想便回答了她,速度快得叫她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爱慕一个人的时候看他怎样都是好的,仪嘉帝姬应了一声,在心里想着自己还是有机会的,权大人自来便是这样的性子,想来今后天长日久的,他总能瞧出她的好来。且他同万鹤楼不睦,哪怕为了同万鹤楼抗衡,他也得对她摆上好脸色。
想到这里,仪嘉帝姬眯了眯眼睛,她扬声唤宫人将肩舆抬过来,扶着宫婢的手坐上去,泊熹在底下微微地躬身。
她摆摆手,笑道:“想云认识大人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的心思您想必清楚… …大人是聪明人。听闻聪明人只做聪明事,不知是不是这样?”
的确,泊熹现如今因仪嘉帝姬对他的欣赏,在樊贵妃印象里不错。万鹤楼是仰樊贵妃鼻息的,她是他的主子,主子瞧着权泊熹不错,他便不好大动手脚同锦衣卫在明面儿上撕破脸皮。
前些时候倒是叫手底下大档头祁钦设计了权泊熹一回,不想他命大,沙漠里滚一圈杀回来了,一回来便大刀阔斧处理福王的案子。
泊熹办事狠厉果决,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称意的,即便被万鹤楼使绊子命人递票拟参他贪污受贿,皇上却愿意选择性忽视。
仪嘉帝姬满以为泊熹被自己点醒了,却没注意到他面上一闪而逝的阴冷之色。
随着她的肩舆在视线里一点一点消失,泊熹的面色亦随之一寸一寸冷沉。
他笑她自作聪明,他岂会娶她么,出自姬姓皇室的帝姬?
食指反复摩挲着羊脂玉戒,泊熹目光睥睨阴恻,时至今日,当年的恩怨早已斑驳残损无迹可寻。旧朝代的人和事,除了他还有谁会时刻放在心头惦记?
当年姬氏造反谋逆,取闻人氏而代之。身为皇孙的泊熹却是母亲以生命为代价救下。
他是前朝皇族仅存的血脉,忍辱负重爬到如今这位置,为的不全是夺回这江山天下,他要的,是亲眼看到姬姓遭受同样的下场,叫他姬氏一族血流成河。
午夜梦回,或是醒着,这样的念头如影随形时常折磨着他,以至于泊熹终年面色寡孤。
背负太多,连笑也阴影重重。
*
过了晌午,泊熹从北镇抚司回府,仿佛有哪里不同。他揉了揉额角,倏然想起来,如今府里多了一个人。
回府后便自行换了身家常月白长衫,卸下绣春刀的泊熹仿佛褪去了满身尖锐的棱角,瞧着竟有几分儒雅书生气。
他径自进了书房,拿起书看了会儿只觉无趣,画眉不时嘹一嗓子,泊熹心绪起伏着,没坐多时便从书房里踱步出去。
他两手反剪在身后预备到园子里散散,春日里景致最是好,沿途杨柳密密匝地,柳浪闻莺,空气里满是春日独具的馥郁花香。
此时和龄并不晓得泊熹归家来了,否则她定是要蹦跶着蹿到他跟前的。
她这会儿也在园子里,仍旧穿着那一身侍女袄裙。
只因昨儿送到她屋里的春袄和裙子是府里管家在成衣铺子里现买的,衣料不出意外的好,和龄摩挲了许久,最后却只能叹气——实在是不合身呀…!活像是偷了别人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这可叫她怎么穿呢?
和龄立在一大片花圃前,及膝的木水桶就在她几步远处,水瓢儿不知何故被扔得老远,周遭一切都显得兵荒马乱。
她把挖土的小铲子从左手换到右手,粘着污泥的手指在脸上揩了揩,抹去一层汗,脸颊上就又多出一道儿长长的痕迹,叠加在原来的黑痕上面,活像脸上长了无数条纵横潇洒的胡子。
突然她眼睛一亮,蹲下|身,脑袋往月季花花根底下凑,手上铲子也运作得勤快,在花根旁边的泥土里一阵连挖带铲的,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团颀长的阴影将她罩住了。
“——你究竟在,做什么?”
泊熹立在和龄身后,他嫌弃地皱起了眉头,实在不能理解和龄的行为,匪夷所思道:“玩泥巴么?”话毕她粘满泥土的侍女裙猝不及防跃入他眼帘。
泊熹的眉头便愈加蹙起来。
乍听见他的声音和龄肩部一颤,显然是被吓着了。她蹲在泥地里很艰难地扭头看他,忙把才挖到的蚯蚓装进布包里,顺带挤出个笑容。
应该也晓得自己邋遢,和龄面上爬上一丝尴尬,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呆呆对视了半日,就在他将要开口时,她突然没有底气地嗫嚅起来,“才不是玩儿泥巴,我是这样闲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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